在敦煌人眼里,神仙无处不在

在敦煌人眼里,神仙无处不在
2024年06月27日 16:30 人民文学出版社
纪录片《敦煌》剧照

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敦煌都不只是一个地名,也不只是“敦煌学”,它带有人类精神原乡的气质。它是斑斓壁画与单调大漠相映衬的人类标本,也像一个神曾经降临过人间的证明。

丝路名城、佛教圣地、民族汇聚之地和历史铺排之地,都不能完全概括它。它浓缩了生命、自然、人生、历史,每个中国人读到这两个字,内心都会升腾起无限的敬畏和感喟。

它的绚烂辉煌、破败落寞和重生永恒,都带着巨大的隐喻。这种隐喻让作家无法抗拒“敦煌诱惑”,又不敢贸然涉足。

经过多年准备,甘肃籍作家陈继明想以一种松弛的方式进入敦煌。他尽力避免将敦煌图腾化,他想站在鸣沙山下,大漠星空中,想象某一个佛窟建成以前的故事。他想站在敦煌对面,一如站在一个博大宽容的长者面前,写岁月给它的冠冕和庄严,更写永恒给它的成长和顾盼。

在陈继明笔下,敦煌和生灵万物一般,是活的,有灵的,生机健旺的,也是驳杂包容的;是沸腾的,也是安宁的。

当书名确定为《敦煌》的时候,陈继明说:不怕和井上靖的《敦煌》对比。

《敦煌》 陈继明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小说以唐代贞观时期为时间背景,以李世民的御用画师祁希为主人公,写王朝征战、凡人开窟、宫廷画师造像;以瓜州、沙州为空间背景,书写河西走廊上吐谷浑人与汉人的融合;以汉人村庄令狐家的动荡,书写盛世到来之前普通人的牺牲和反抗。更重要的,小说加入了当代元素,以一个吐谷浑后裔的奇特人生,打通历史和现实的联系。

至此,敦煌变成了贯穿古今的人间道场,生灵万物、诸神佛法幻化出的佛窟壁画展现的是人性满壁风动、人心天衣飞扬。

作品既驳杂阔大,又细腻婉约;既配得上敦煌和西部的大气象,又拿捏得住爱恨情仇的小心思。

作家以过人的艺术胆魄书写了敦煌独有的颜色、虚空、佛法、天地,更写了敦煌的忧伤、慈悲、博大。原创力强劲,富有浓郁的边地气息,兼具历史的和美学的、民族的和人性的,知识的和趣味的特征。

电影《敦煌》剧照

作家陈继明说,写敦煌他没有野心,他只想进入敦煌,看一看在神性无比彰显的时候,人是怎么生活的。在敦煌,人和万物都有神的同等庇护,他们平等地卑微,平等地有尊严。在敦煌,万物有灵且美。在敦煌,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他把敦煌当镜子,也把艺术当镜子,为的是照一照人间的图景,照一照男男女女的爱恨情仇。带着这样的追求,小说写了个性十足也魅力十足的女性,写了羊、狼、骆驼、马、老鼠,写了敦煌的风、沙、雪、雨、石,写了敦煌的酒、歌、色彩。

小说没有描写抽象的人性和神性。只是用饱含忧伤和慈悲的笔墨书写生灵万物。

他写白鬃狼家族和人的互动,写盐商放羊、小偷养马,写骟匠与骆驼相依为命。他写敦煌人像羊一样温和自足,也像狼一样成群结队。

在忧伤和慈悲中书写生龙活虎的生命,是小说的叙述基调,更是作者找到的敦煌的神性气质。

小说中说:慈悲不是佛的发明,在佛出现以前,慈悲就有了。天地慈悲,万物慈悲,人心慈悲。佛在天地、也在人间,敦煌在历史,也在现实。中国人放飞想象,描画的敦煌之魂:原创、盛大、自在、永恒。

纪录片《敦煌》剧照

在扎实的历史知识和好看的故事中,小说常有点睛之笔:

1

我们敦煌人就是这样,让人一尺,心宽三丈。

2

在敦煌放酒杯至少是三个,哪怕一个人喝酒也是三个杯子。其中一杯,必须斟满,郑重地放在一边,敬给看不见的神仙。在敦煌人眼里,神仙无处不在。

3

佛在大自然里,不在书本里。

4

我们瓜州有句话,叫人皮难背。

5

前面的远,是更远的远,远是没有尽头的。远是陷阱。

6

汉人是一个最知道时间奥秘的民族,他们深藏不露,运筹帷幄,有时宁愿等待,宁愿忍耐,宁愿牺牲,最后取胜的还是他们。时间帮了汉人很多忙,时间好像是汉人的内线,总是不声不响地站在汉人一边。

7

都说人心换人心,看样子人心换狼心也是可以的。

8

黄金白银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喜欢看见万物含情,人间有爱。

9

走过的路只有脚知道,嘴上说不出来。

《敦煌》精彩书摘

最初,祁希住在沙州城南的一家客栈里,先把沙州城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敦煌和高昌在各方面都有点像,小小绿洲被戈壁和大漠所环绕,有够用的水源和耕地。这在漫漫戈壁和淼淼沙漠中已算了不起,所以人人都有平和安详、夫复何求的神态。走在阳光下的人们,有着懒散干净的表情,人人都是所求无多的样子,好像有阳光、不刮风就很不错了。况且还有别的—— 有佛,有道,有吃,有喝,这就已经好到天上了,实在不该多想。很多人的眼神都让他想起羊。戈壁大滩上苦苦觅食的羊群,尤其是绵羊,个个性情温软,叫声迷离。敦煌绿洲比高昌绿洲更大一些,甘泉水、独利河、宕泉河源源不断从东边流进来。和天下所有河流相反,三条河流不约而同一律西向而行,共同圈出这么一块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美丽绿洲,让敦煌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活命的方式也因此比别处更多。

沙州城又是一个国际化的商业城市,城内城外多有景教、祆教、吐火罗教的教堂,很容易就能碰见各国胡人的面孔,奇异口音、花哨装束、大鼻子、白皮肤,随时随地和你擦身而过,双方都不会感到惊奇。胡人汉人混在一起,说不清谁主谁次。这两天,城内外的客栈里停留着几股从西边或者东边远道而来、过境敦煌的商团,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驼队和马队,驼粪马粪遍地,湿漉漉的,走路时得小心别踩上去。驼粪和马粪是这里的软黄金,招人喜爱,是烧炕取暖的好材料。当地的老人孩子提着筐子抢拾驼粪马粪的情景,几十个骆驼客蹲在街边吃羊肉臊子面的情景,惹得祁希嘴痒痒手也痒痒,既想和骆驼客们蹲在一起咥一碗热乎乎的羊肉臊子面,又想马上支起画架抓几幅写生,所以他打算尽快找个窝安定下来,置好家当。

纪录片《敦煌》剧照

从沙州城到鸣沙山不过五十里,祁希却并不急于去看千佛洞。他想先租好房子,把自己安顿妥当再说。城南边的角楼附近有一座坐北面南的院子,正在挂牌出售。中等人家的院子,红砖到顶的墙,椽檩门窗也都是祁连松木。一个堂屋带两个厢房、一个厨房,东南拐角还有一座二层的小房子,上下两个房子套在一起,下层储放粮食和杂物,上层可以住人,兼有晾晒、瞭望等功能,被称作高房子。正院之外另有偏院。厕所、马圈、柴房,都在偏院。院门面街,门顶刻着三个字:耕读第。一出门就是街道,名叫李广街,是一条不长的斜街,开满了小商铺,羊肉铺、苏杭丝绸铺、凉粉店、染房之类。甚至也有卖人的牙行,因为整个河西连续几年大旱,有些地方旱灾之外又兼风灾、蝗灾、雹灾,饿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情况十分普遍,所以牙行的生意特别好,待出售的孩子,三四岁的、七八岁的,男娃女娃都有。另外就是女人,有没出嫁的姑娘,也有穷人家的老婆,十个银子就可以领走一个最好的女人。女人中也有不少波斯女人、粟特女人,条件好些的,比如身材好长相好且能歌善舞的,很快会被买主带走,剩下的都是身材、长相和才艺,样样一般化的。人牙子谈价的方式和牲口牙子完全一致,也是在袖筒里“捏价”。人牙子先和卖家捏,再和买家捏,由大到小,来回捏上几次,就搞定了。人牙子分公牙私牙,私牙叫黑牙子。牙子一般收取百分之五的佣金,卖家和买家各出一半。李广街北端一拐弯就是霍去病街,两街连接处有一座漂亮的绣楼,绣楼里出出进进的胡姬也许就是从牙行里买来的。

祁希并没意识到他愿意住在这条街上,正是因为有绣楼在。

不过他只想租,不想买。

他想起了皇帝的话:“朕等你回来。”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着回去的事情。不料房主坚持只卖不租,三百两银子一分不少。祁希只剩下一百五十两了,从且末到高昌的路上遇到太多饥民,身上的钱大部分施舍出去了。于是出来,又看了几处,随后又原路返回,问:“能不能先付一半,另一半半年后付清?”好在房主同意分两次付款。签好契约后,房主又主动把十两银子退回,说:“看你是个白面书生,就让你十两银子吧。”他不好意思,硬要把银子再推回去,对方却说:“我们敦煌人就是这样,让人一尺,心宽三丈。”

签字画押的时候,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雪祁。

他的想法简单直白,并不包含任何深意。把“祁”字放在后面,姓氏还在;而雪,当然是祁连山顶的雪。随时能看见的山顶积雪,像一匹扬蹄空行的俊俏白马,马头高昂,臀部下垂,腰身细长柔软,姿态十分优美。再加上那种通体的白,虽然只是简单的、不变的白,但每次看见都是新的,心里总会生出异样的喜悦。

甘泉水的源头是山中的冰大坂,冰消为水,积少成多,成为河流。人和山的距离总是这样,忽然很远忽然又很近。没风的时候,烟雾直直上升,然后再缓缓压下来,沉在绿洲底部,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祁连山也就渐渐退回去了,越退越远,有时甚至完全消失。当风再度刮起来时,祁连山会突然现形,就像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近在咫尺,能把人吓一跳,令人觉得山不是山,而是意外现身、款款走来的肉身菩萨,持续不断地送来贴心的圣水,抚育着一方民众。雪祁初来乍到,新奇感还很强烈,走着坐着醒着睡着,余光里总有一抹亮光,回到屋内时仍觉得带着光,把屋内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有一次还梦见自己枕着雪山的细腰在睡觉,如同枕着一个女人的蜂腰,睡得香极了。

他打算立即开个字画店,挣够另一半房钱。带着这个目的,他首先看遍了全城的字画店,连棺材铺子、中医堂、牌匾坊、抄经坊,所有用得着写字画画的行当,一家不漏都看了一遍。他对自己的字和画其实信心十足,甚至暗含清傲,但他的确也想知道敦煌市面上字画水平如何。他认为,看字画也是看文脉,一个人的字能否融入当地的文脉,有时又得看机缘。据他观察,沙州城有两多,一是裱字铺多,有二三十家;二是支摊卖卜者多,随处都有。字比画好像更受欢迎。写字好的人,叫写家子,河西四郡著名的写家子,人们耳熟能详,而且乐于一边端详某某人的字一边说长论短,欣赏有欣赏的理由,挑剔也不无道理。另有特别为开窟起庙、塑佛造像服务的店面,有些是一条龙的服务,开窟、建庙、画像、造像,看样子有专门的承包商,手上有各种匠人:石匠、箍匠、画匠、塑匠、木匠、泥匠。看过之后,他有喜有忧,喜的是,敦煌字画的总体水平还不错,大部分作品传统功底深厚,受写经体和壁画体的影响很重,工整精细,不温不火。有些作品或气象蛮犷或稚拙可爱或化繁为简,长安城里难得一见。忧的是,总体偏俗,真正的好作品并不多,写字如褚遂良、欧阳询者,画画如展子虔、阎立本者,几乎看不到。他突然不敢保证,他的字和画能否入敦煌人的法眼,雅和俗,有时候距离很近,有时候水火不容,但他很想试试。

正好高昌的朋友送给他一匹马,阿尔金长行马,也是高昌国的战马,大红色,屁股上镌有高昌国的大火印,于是便给字画店起名:

高昌雪祁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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