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向东
来源：微信公众号：宁向东课外的话
【宁向东课外的话（微信ID：ningxiangdong_qh）是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宁向东教授的随想录。宁向东教授为清华大学公司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个人微信公众号“宁向东课外的话”包括对财经时事热点的解析，好书阅读，以及企业管理实践的分享。】
我很喜欢读小说，台湾作家高阳所写的《胡雪岩全传》是我很喜欢的一部书。这套书七本，我一直都放在书架上比较醒目的地方，隔一段时间，就会拿一本出来翻翻。年轻时看的比较多的是《平步青云》，现在则偶尔会翻看《烟消云散》。
胡雪岩风靡大陆，是在九十年代初。之所以这本书会在当时有那样一个影响力，大约是因为胡雪岩红顶商人的传奇，给了很多人启示。大家认识到，官商勾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一个做银行的，能够把省财政厅做成自己的库房；一个做生意的，居然可以混到一个红顶子，自然会成为众多商人崇拜和学习对象。
当时特区的某著名企业曾给员工每人发了一套《红顶商人》，希望企业的员工能像胡雪岩一样适应中国特色的经商道路，脚踏官商两道，给企业争取来更大的利益。这有点像一个隐喻，25年前最流行看《红顶商人》，搞了半天，现在最值得看的，倒是最后一本《烟消云散》。历史好像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
《胡雪岩全传》这套书很厚，真正看完这本书的人其实不多。很多人最感兴趣的是《红顶商人》那三本，希望学到的，是胡雪岩与人、特别是与官人打交道的招法。我相信很多人没有看到后面，特别是最后一本，所以，他们不知道胡雪岩还有一败。败因也很简单，就是和官人走得太近，胡雪岩后来成为了李鸿章和左宗棠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按照高阳先生的说法，“胡雪岩是李鸿章和左宗棠争夺政治权力、争议发展路线下的牺牲者”。当时法国人开始图谋越南，清政府需要认真对待南洋的防务问题，左宗棠主战，而李鸿章则主和。中国的政治和经济永远是紧密联系的，而政治斗争也常常和经济基础联系在一起。
胡雪岩作为大商人，走的是左宗棠的路线，所以，生意越来越大。而李鸿章要打击左宗棠，第一步就是要打击左宗棠身边作为财力基础的胡雪岩。李鸿章用了釜底抽薪的招法，去削弱主战派左宗棠的力量和声势。胡雪岩于是很自然地成了李鸿章的打击对象。
对此，高阳先生感叹：从事投资，要看投资环境，而其间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政治稳定。这话说的真有先见之明。大约十年前，我曾亲耳听到一位大企业家讲：做生意，离政府远了，不行；但是，离官员太近，也不行。我有时常想，这个远近该如何把握呢？真是一门大学问。
高阳书中的胡雪岩，虽然出身于市井，但为人的气魄，令人佩服。我喜欢看《烟消云散》，并特别佩服胡雪岩的，就是他面对最后结局的从容。这不是任谁都可以做到的。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话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到了还的时候，有着还的样子、而且不尿裤子的人，其实不多。
小说里的胡雪岩，从最后一卷中的描写来看，绝对是一条好汉。当他面对可能会罢官抄家的时候，他想到身后事，所关心的竟是：“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胡雪岩细致、温和、稳重，不是北方汉子那种豪爽的路子，所以，不温不火中，几句话就让一条南方汉子的形象在凄凉中跃然纸上。
在《烟消云散》中，胡雪岩赠妾是极其浓重的一笔。即使在自己困顿之际，胡雪岩依然想着怎么回报朋友，这个姨太太如何安排，那个姨太太如何打发。周少棠是胡雪岩的朋友，在关键时刻倾尽全力，对胡雪岩施以援手，虽然钱数不多，但在胡雪岩的困顿之际，这个平时胡雪岩根本不会打眼的银子，就变得格外珍贵。
胡雪岩感其诚恳，就记起了周少棠老年丧子的事情，要赠妾给他。想来想去，选了“说话行事、都有分寸”，又有“宜男之相”的七太太青莲，做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事情。一方面，他为姨太太找出路，找到好归宿；另外一方面，也降低了朋友的搜寻成本。因为他知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家里和睦，能够生养，又上得了台面的妾，对于朋友周少棠不容易。
赠妾的过程，胡雪岩的安排的极其周到。先问七太太的意愿，因为在胡雪岩大家大业下生活优裕的姨太太，不一定入得了一般商人的家。胡雪岩之所以选了七太太，也是因为青莲出身于郎中家庭，知书达理，不是那种平添是非的人。第二步，他再去问少棠太太的想法，第三，还考虑到少棠个人的喜好。总而言之，是不愿意一番好意最后引来少棠的不爽和家庭的不和。可以说，是颇费心机。
中国古人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赠妾、赠婢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胡雪岩这种赠法却不多见。年羹尧是大英雄，临死之前也赠妾多名，但大家都知道他所赠之妾都是怀有身孕的，他是借赠妾为自己留有后人。但胡雪岩的赠妾性质却极为不同，既不同于年羹尧，也不同于西门大官人。
为了防止出现野史中吕不韦和秦始皇那种说不清的事情，赠妾过程的安排极其细致。首先，请好朋友乌先先为姨太太找个房子，单独居住两个月之后再转赠、圆房。由此，前边的事情和后边的事情，大家都说得清，光明磊落。中间人乌先生是胡雪岩多年的朋友，靠的住。这就确保了万无一失。
乌先生是胡雪岩落幕之前走动最多，也是援手最多的朋友。一次，两人彻夜长谈，最后胡雪岩要赠名画给乌先生，以示谢意。他对乌先生说，我这里有不少好画，你选几幅走。他以为乌先生会推辞，没想到乌先生竟准备将所有目录中的收藏一并拿走，这是因为，乌先生想帮胡雪岩把他的家当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胡雪岩明白乌先生的用心，却说，你就挑几件走，剩下的留下来交给检察院，我不愿意留下一个藏匿财产的罪名。
《烟消云散》，是胡雪岩全传之中最悲凉的一本，但也是最大气的一本。人情冷暖都在这薄薄的一册之中可以被看到。我们可以看到平时为人的重要，即使大厦将倾，也会不乏伸手施援之人。所以，即使他成了“一品老百姓”，还是有很多人主动给他方便。我自己从身边人的遭遇中，对此也颇有同感。得意时不嚣张跋扈，失意时自然也就从从容容，门庭也不见得有多冷落。
年纪渐大，发现身边最稀缺的资源，就是朋友，特别是在困境中愿意伸出手来的朋友，所以，我常常劝人不要与朋友一起做生意。因为一旦涉及到钱和利益，友情通常就很难保住。在胡雪岩二太太最后的遭遇中，可以看到危机时落井下石、吃人不吐骨头之人的嘴脸。古人说，人心险于山川，这是我们尤其要注意的。
之所以和大家分享这本书，特别是最后一本，实在是由感而起，无法引而不发。很多人过惯了红顶商人的日子，当该想想自己是否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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