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那利》作者:袁滕

【 推 荐 】

加那利是三毛和荷西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加那利群岛植物志》是一本破损的图书,修补这本书是他的一个执念。这期间他又意外发现,楼上邻居家和自己家存在着七天的时差,他听到的所有来自楼上的声音都是七天前发出的。图书坏了可以修补,楼上遭受家暴的女孩能被拯救吗?这七天的时差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凌辱?

加那利

袁 滕

1

加那利群岛在非洲海岸西,靠北上角,尽管归属西班牙,实际离得很远。大岛有七个,名字十分拗口,萧闻青记得以前在大学西方地理选修课上学到过,考试是要背的。如果随便拿一张正版的世界地图,可以看见海中间有条细细的斜线,将岛群一分为二:东岛群毗邻撒哈拉,炎热干燥,荒芜的红土广袤如沙漠;西岛群则潮湿得多,生长着各种雨林。

三毛跟荷西的故居,就在靠近斜线的大加那利岛上,萧闻青学生时代已经按图索骥,了解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读过《温柔的夜》,再读《万水千山走遍》,对这种满世界流浪的生活崇拜得不得了,有时半夜睡不着,拿出小夜灯躲在被子里再看,暗暗对自己说,生命是要这样的。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萧闻青始终没去过欧洲和非洲,难得有两次学术交流,算是培养中青年骨干,也只给他派到韩国和日本。妻子以前从来没什么话的,近几年懊恼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不高兴,饭桌上就开始起腔:你看那个小祁,那个小卞,明明比你后上职称的,一个个美国也去过了,新西兰也去过了。萧闻青皱眉说:新西兰有什么好去的?地荒人少,跟我们郊区也差不多。妻子把眼一瞪:你看你说话奇怪吧,人家发达国家好伐。进口蜂蜜,那个什么麦卢卡还是麦卡卢,很补的。我妈邻居曹阿姨,胃疼了多少年了,就是吃新西兰蜂蜜吃好的。萧闻青听了心烦,筷子一扔,躲进书房。

书橱里,一套《三毛全集》已经发黄发皱,蜷在橱柜最底格,每一本的名字萧闻青都烂熟于心,但他从没有拿出来过。喜欢三毛,总觉得像是小女生无病呻吟的事,对于一个正儿八经的历史博士来说,未免太奇怪了。单位刚分到这套房时,搬进来那天,妻子冷不防瞥见箱子里的这堆书,讶异了一声:咦,想不到你还看这种的?他立刻脸色发红,耳根烫起来,像被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但是,看关于加那利群岛的书,就不会再有人质疑,最近几年,他一直断断续续弄来一些旅游手册、博物书刊,甚至时尚杂志,堂而皇之翻开,寻找那远在一万公里外的小岛的碎片。有次,他在一个旅游博主的游记中,看到一张特内里费岛千年龙血树的照片,树干粗壮茁直,像有几万只哲学家的手缠紧,擎出花束一样凑密的树冠,蕊黄的枝点在风油精似的绿阴里闪闪络络。萧闻青立刻想到,三毛也许曾在这样的树下迎风而立,抽过烟,读过几首诗,尽管后来他得知,大加那利岛跟特内里费岛上的水土还是有所不同。

大学老师看言情书,看小说,算是不务正业,看地史类,看科普类,就是博闻广记了。像现在案头的这一套《加那利群岛植物志》(下称《加那利》),科学出版社出版,全英文,上下两卷,周密而工整,墨绿色封面在护眼台灯下闪着理性收敛的光。萧闻青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平时勉强对付一些文献概略,太专业的名词则不行,因此从市图书馆借到这两本书,虽然簇新,回家详看,还是有点后悔。好在书里穿插了大量实物照片,可以当图画书看看。很多页翻过去,都像是从印刷厂直接搬出来一样,油墨光泽浓郁,充盈着学术专著特有的无聊的味道。其实在大学里混到现在,萧闻青觉得没有哪样不无聊,甚至每天来往校车上的同行对话,听上去也非常可笑。一个说:你知道吧,林教授退休了哇,返聘行不通啊。另一个说:现在返聘嘛,肯定行不通的。一个说:格么黄老师就帮着去教务处吵。另一个眼睛一瞥说:吵吵有什么用啊,我上个月饭卡里没打钱,我还想去吵呢。周围几个人霎时都定起:还有这种事情的?萧闻青这时候坐在后座就想,好在他和妻子都坚决不要小孩,要不然这世界上无聊的事情又多了一样。

妻子在外面独自吃好晚饭,响起收拾碗盏的声音。萧闻青随手翻开《加那利》第一卷,重新瞄了瞄前言,编者一开头就写道:该志共收录加那利群岛的维管束植物153科、655属、1881种。“科”“属”“种”之类的名词,萧闻青不知怎么记得很灵清,类似于论文里的“章”“节”“目”,好像没有这些严格的概念,人们就无法把世界上的事情说清。一棵特内里费岛上客观存在的龙血树,是不需要任何名词解释的,萧闻青坚信这一点,可是学术委员会跟职称评审委员会的那帮人不会知道。萧闻青突然心里一阵发烦,没等翻到目录,就把书朝旁边一丢。书皮上几个烫金的圆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滚进飞利浦台灯的冷光里。

妻子正好开门进来,问:马桶漏水弄得怎么样了,师傅有没有来过?萧闻青揉着眉心说:备了一天课,忘了。妻子啧了一声:你今天又没课,还会忘记,卫生间整夜滴滴答答响,不难过的啊?萧闻青闭起眼摆手说:好了,知道了,好了。妻子退出去要关门,突然想起来说:我明天去趟市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册子要还掉。你有没有要还的书?我随手带去。萧闻青想了想,说:这两本书,不要看了,帮我还掉吧。说着把散落在桌缘的植物志归拢来,摞成一沓递给妻子。妻子接过书,两只手一沉,惊异地说:嗬,这什么书啊,有这么重?看了一眼标题,喉咙更加响了:你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干吗?还是英文版的,真的是,改行教生物啊?萧闻青不知怎么,耳根又习惯性发烫起来,但是他毕竟知道,要从这样专业得寡淡的封面里,猜出那点隐秘的联系,是并不容易的。于是马上也提高声调说:欧洲近代史要用,你懂什么?我的事情少管。妻子喃喃地走开,书房门也没关,过了一会儿,开始在外间打开水龙头洗碗,急泻的水流哗哗冲撞着,碟盘都震得噼啪响。萧闻青料想,今天自己又会延挨至很迟,等妻子睡熟了再上床。这样的情况,不知道从婚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在书房也没事,一拖两拖,就到半夜一两点了。他本来打算今晚睡前问问妻子单位里防灾减灾宣传月的进展的,想想也算了。

2

第二天休息天,妻子从市图书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进了客厅,就把手里的帆布袋往地上一掼。萧闻青从沙发上的报纸堆间抬起头,问:怎么啦?书还掉了吧?妻子愤愤地说:别提了,现在马路上的人,抢路抢得跟去火葬场一样。图书馆门口的红绿灯,我直行,一辆电瓶车忽地斜冲出来,天又下雨,车顶篷钩住我的雨伞,别愣愣还要往前骑,把我一跤绊倒在地,狼狈死了。萧闻青说:现在不是有规定,电瓶车不让装顶篷的?妻子甩了一下头发,说:谁知道他!我反正爬起就骂,出丧车跑得快,一眨眼就没影了。喏,你看,新裤子,一塌糊涂。她把白色阔腿绸裤像屏风一样往旁边撑开,膝盖处两摊对称脏污,灰漉漉的。萧闻青一时也记不清,以前有没有见她穿过这条裤子。

哦对了,你那两本书,也摔坏掉了,还不出去。妻子抓起布袋,从里面捏出两本植物志,像用筷子夹鱼圆一样,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破溃和脏污。萧闻青接过来一看:上卷还好,封面溅了几点仿佛椒盐的渍斑;下卷的书脚全部濡湿了,书脊处一个大裂口,沿着骨架一路往上,直戳到中间位置,表皮掀开来,纸芯白毛毛裸露着,仿佛受伤的人翻开的皮肉。萧闻青忍不住痛心说: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妻子撇嘴:本来,混在我那几本册子里,差一点都还掉了的。还书台一个小青年,看也没细看,就要往手推车上归档。谁想到,里面出来个老女人,抽出这两本书照一照,说“你这个怎么还啦”,叫我带走。我当然也不肯依的,和她争,说这是借走以前就破的。老女人也是辣手,笑一笑,拿出张纸巾,往书皮上一擦,摊开给我看,两爿湿印子,还鲜滴滴的,那么我就毫无办法了。萧闻青铁青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妻子眼睛朝右上,思忖了大概两秒后说:老女人跟我讲,这种情况不稀奇的,一般要么照价赔钱,要么照式照样买两本新的还给他们。我看,你还是去网上买,还能打折便宜些,照价赔出去,真是做冤大头了。萧闻青懊丧地说:这种冷门书,还出版这么多年了,叫我上哪里买?怎么偏偏摔坏这两本?你那些书倒好好的。妻子眼睛立刻瞪圆,定定地锚住萧闻青:哦,现在是怎么回事,怪到我头上来了?落雨天,叫我走路去还书,有道理吧?从进家门到现在,一句关心我的话也没讲过,跌得严重不严重,都不问一声。萧闻青马上瘪下来,闷声不响,低头检查那两本书。残破的封皮,在手心单薄而冰凉,指尖滑过湿脚处,一绺一绺皴皱起来,有一种新的脆弱的分量。妻子哼了一声说:尽早去买新的,越拖越难买,反正逾期也是逾期在你的账户。说着走去房间,把门一摔。

晚间时候,萧闻青一直关在书房里,不出去。妻子几次从门缝探头,涩涩地问:吃晚饭吧?到第三次,萧闻青仍旧窝在桌子边上,没理她。妻子忍不住走进来,猫身观察,发现他在灯下眯着眼,拿着根固体胶棒,朝植物志裸露的书脊上使劲涂。来回涂了好几趟,再试着把掀开的皮子盖回去,两手用力按牢。这套书属于精装,封皮材料挺括而顽逆,不好服帖,手指一松开,马上就幡然翘起。萧闻青涨红脸,啧了声,立刻又拿起胶棒猛涂,跟赌气一样。固体胶不停地摊在已经结痂的侧边上,逐渐像糨糊,腻起一颗一颗结团。

妻子叫起来:你干什么呀,脑筋搭错了?这种书补得好的?萧闻青本来在聚神状态,被吓一跳,手一抖,粘了一指甲盖的糨糊,声气就不好了:你管我做什么?出去好吧。妻子生气地敲了下桌子:这两本书又没多少钱,有这么多闲工夫?你怕肉疼我贴给你行了吧,算我赔给你的。萧闻青抬起头,不满地看着妻子说:喂,不要拍桌子好吧?这又不是钱的事情。妻子问:那是什么事情?萧闻青不响,低下头,重新用手指揿住盖回去的书皮,侧脸朝胶浆溢出的地方吹了两口气。到底是关于什么事情,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仿佛在接到破损的书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决心要补好它,一点一点地,把已经被毁坏的补起来,跟多少钱没关系,跟图书馆好像也没有关系。

以前给我写情书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妻子嘟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撇嘴走掉了。台灯光重新收敛,积成静谧的一圈,聚焦在绿底金字上。萧闻青一手拿胶棒,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捡起镊子,仿佛回到小学时候手工课上的场景。那时候的手工老师,是个长发女孩,特别看重他,每次都给他的作品评优,经常还全班传览。他记得有时她凑到他身旁,弯腰查看时,发间传来的香气,像新鲜葡萄沾染茉莉的露水,比现在妻子的头发要好闻多了。萧闻青不知为何会在一个饥饿的夜晚想起这些,也许是那翻翘的硬皮始终无法被驯服的缘故。他以前看过纪录片,正儿八经补书,要比这复杂得多,包括拆线、去油、粘补、压平、订线等阶段;再考究一点的,比如修补古籍,还要用到手枪钻、磨砂老纸。再怎么敷衍,也起码用白胶,像这种楼下小店的固体胶,当然是连业余都算不上,纯属瞎凑合。

萧闻青看了眼旋出一半的胶棒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又埋头加紧涂起来。突然,楼顶“啪嗒”一响,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继而一串强横的拖鞋声,“咔嗒咔嗒”,走至远处,以为将要消失了,又折返回来,重新放大。然后有新一双拖鞋加进来,两种步子,交相纷沓,仿佛在跳蹩脚踢踏舞,一下一下踩在人的神经上。萧闻青忍不住蹙起眉头。楼上凌老师一家,原本从来不这么走路的。自从他们换房子后,不知道搬进来什么人,貌似是一对父女,没有女主人。这个父亲大概是个急脾气,走路跌跌撞撞,跟京剧跑台一样。女儿嗓子比较尖,几次深夜听到两个人吵架,一阵幽亢的女声糊里糊涂钻出来,升到最高顶,那所有人都无法够到的地方。这些都还好,最烦的是他们砸东西,无论什么都朝地上掼。这几天来,玻璃破碎、皮球弹跳、颗粒像沙一样散开,种种声音特效,萧闻青几乎听了个遍。看电影大片,3D立体音效在耳边轰隆轰隆,至少还让人有个心理准备;萧闻青现在在书房里,却等于头上悬了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冷不防来一声,完全没数。有时候想问题——学术问题或者生活问题——想到恍恍惚惚,好像即将要摸到光亮的时候,“咚”的一下,又是什么块件搡下来,萧闻青立刻打一个激灵,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

人心浮躁,房子转手来转手去,现在这个教工小区,老早就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在住了。萧闻青懊恼地扔下胶棒头,板着脸,走到外间餐厅来。餐桌旁,妻子拿着手机正在浏览朋友圈,没抬起脸看他。萧闻青把筷子比齐,在桌上蹾了两蹾,问:楼上新搬来的那对父女,是什么来路?生活习惯差死了。妻子心不在焉说:怎么?萧闻青鼓着眼说:一天到晚吵,白天也吵,晚上也吵。我看这个男的,是不是没工作?妻子滑动手机屏幕,神色淡然说:不知道呀。萧闻青有点生气,盯牢妻子:怎么不知道了呢,你不是一向邻里动向最灵通的吗?说着手里支棱两下,筷子不自觉横过来。妻子被萧闻青用筷头一指,也不高兴了,斜起眼睛道:不知道怎么了?犯法了?我又不是包打听。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走开了,残羹冷饭也没收拾。这一天的碗盘,结果全部由萧闻青洗。

3

后来,萧闻青想到父辈用的老办法,在糨糊里加了几颗糯米饭粒,又用两本厚重的县志左右夹实,压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把裂口修补好。那套县志拢共有八本,还是萧闻青的父亲退休以前买的。萧闻青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生的那个偏僻瘠薄的小地方,需要八沓册纸来记述,估计里面也都是些“年”“月”“日”之类的废话。他曾经闲空翻过一翻,还没进入正题,先是长长一卷《修志文存》,在末尾,又是更长的一卷《编纂说明》,两卷枯文,像防护栏一样地前后包围,使他恍然明白,自己所处的世界,无论是那个县城还是后来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闻青补好书后,交给妻子,请她帮忙再还一次,接着便去外省参加学术会议。过了一个礼拜,他回来,一日傍晚偶然从妻子的床头经过,发现书仍没有还掉,混在一堆电影杂志中间,露出点浑然的书角,墨绿色在卧室浓翳的暮气中谲谲发光。他讶异地走到外间,站在卫生间门外,问正在蹲马桶的妻子:怎么那两本书你还没去还?妻子顿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个,别提了,你补得实在太不像样了,这次就连那小年轻都看出来了,指着裂缝直摇头。当着那么多人,我真难为情死。萧闻青不满地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你怎么不告诉我?妻子不响,传来报纸翻动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闻青提高了音量。妻子仍旧不响,清了喉咙两下,窸窣理好衣裙,然后按动水箱。水流轰然而响,像瞬间燃起的烟花,哗动的余音在黄昏中喁喁持续。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萧闻青的声音不知为何平静下来,变得缓慢而持重。是,我不打算告诉你。妻子的语气也很平静,从卫生间里出来,看着萧闻青的脸说。因为我对你补书这件事情,根本没信心。说着,大步朝卧室走。萧闻青追在后面,梗着脖子问:是对我补书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一直追到卧室边,“嘭”的一声,被妻子关在门外,锁在门的另一面轻而疏远地一响。

萧闻青继续拍门,杵着肩膀和后背,像个回家路上被同伴冷不丁打了记脑门的小孩。拍了几下后,他停下来,独自呆站着,捋了捋头发,然后对着门里喊:你把书给我,我再补,一定补到还出去为止,你给我瞧好了!门内没有声音,过了很长一会儿,就在萧闻青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锁扣嗒地开了,妻子从门缝里塞出两本书,姿势干而僵硬,像撅出一捆木柴,或是别的什么。她的嘴和鼻子隐在狭窄的缝隙中,微缩成了一条线,仿佛帷幕下的蜡塑。有一个瞬间,萧闻青简直有种错觉,以为看到那手工女老师衰老的样子,褪尽所有光亮和香气,沉郁地站进暗处。你和你的书去过吧,真的。她在门那边的阴影里冷冷地说。

(节选)

原载《花城》2023年第6期原刊责编  李嘉平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 作 者 简 介 】

袁滕,绍兴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杭州。写小说,作品见《十月》《中国作家》《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席春》。

【 创 作 谈 】

或许已是彼岸

袁滕

一次,和友人交谈,聊起她有个在加那利群岛做向导的朋友。我说,加那利这名字听上去很好。她说,你去搜一搜,岛屿风貌比听上去更好。彼时正是她要去另一个国家的前夕。

之后我就去搜了搜。网上关于加那利群岛的游记很多,不乏充满异域风情的图片,阳光海滩,雾状雨林,售卖香蕉酒的小酒吧。当一棵特内里费岛的千年龙血树出现时,我心中一震。很少有植物生长成那样,紧凑,明晰,枝丫缠紧,如巨大的绿色火炬。黄昏漫淌于镜头中,四下空无一人,仿佛所有时间的碎片穿过它的叶冠,也穿过观看的我,而它只是一动不动。有一瞬间,这种静在咫尺的永恒之境,与无法避免的流动现实产生奇妙交织,使人恍惚以为,我也可以去加那利群岛做个向导,或者那个在加那利群岛做向导的就是我。

过段时间,我同友人说,我本可以写写你那个在加那利群岛的朋友,写写他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从没去过那个地方。她说,也许你那样写了,反而没什么意思,变成游记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必须隔着点什么。我问,隔点什么?她想了想说,一片海,或者一段平庸的时空。我又问,用什么来定义平庸?什么才是平庸的生活?她沉默了,我也无解。

从某种意义上说,萧闻青的生活算是平庸。他承认高于现实的白日幻想,却也允许自己的当下无事发生。他的状态可以理解为一种现代灵魂的游离,一种想要走下此刻的荒堤,而又恐惧于茫茫泥沼的彷徨。为了给这种彷徨做参照,我找到《加那利群岛植物志》这本书,这是一本真实存在的书,封面规整,由中德科考队在加那利群岛开展植物学考察后完成。我想,必须破坏这样一本书,用不期而至的破损映照人内心的孤独,再借由人物想要弥补书本的执念,完成通向理想彼岸的洄游。

然而,这种洄游大概率只是原地徘徊。当超验性的线索降临,一对来历不明的父女,一种隐于暗处的危险关系悬于头顶,楼上楼下的七日时差,成为萧闻青逃离这世界,匿于混沌夹缝中的最大依据。最后,萧闻青始终未能挽救死于家暴的女孩,当他将补好的书扔进火堆,他遥不可及的图景和他经历过的失去,瞬间重合在了一起。大概这就是许多人的现实,我们一再期许未来和远方,任凭陌生洪流的幻想冲刷当下,但也许都只是在一个莫比乌斯环上。正如小说中田冬所说,“很有可能,你的生活同他人的生活,根本就在两个维度。”两个维度,彼时此刻,却有共同的悲欢。

这篇小说写完不久,友人就出国了。由于时差和信号的关系,我们很少联系。一个雨天,我在微信上对她说:“或许我们都已在各自的对岸,你的生活,我的生活,他人的生活。所以,可能并不需要隔什么海和时空,我们早就抵达了我们想要抵达的。另外,我很想你。”大概还是因为时差,她久久没有回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1期选载

【订阅方式】

电子版合作: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