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没》作者:老藤

【 推 荐 】

相比于人类无法丈量的欲望,黑熊一家反而过得简单而本真,即便是被抓获,它们依然不驯服、不遗忘,尤其小熊与妈妈间的爱更是令人动容。黑熊曾经来过,后又消失,可惜来不逢时,离去时虽勇猛无畏,却难逃厄运。熊出没之处,映照出我们的良心、爱心、杀心。

熊出没

老藤

蜂箱里的黑蜂一炸,说不准就要出事。

不祥的预感对于老万来说就像喇嘛山上的乌林鸮,越不想听它笑,它笑得越欢实。乌林鸮在当地被称为夜猫子,人们对它避之唯恐不及。

上次炸蜂是在去年夏天,有两只蜂箱的黑蜂采蜜归来不肯回巢,在箱门口聚成一个黑乎乎的蜂团,局面几乎无法控制。黑蜂是令人难以捉摸的小精灵,抽冷子就会闹出点幺蛾子来。炸蜂并不常见,除了盗蜂所致的侵略与保卫之战外,很多时候是内部问题,即成群的工蜂在箱门口起义,成为蜂王的背叛者。一般来说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蜜蜂遭遇外侵,要么是蜂群内部出了帮派。总之炸蜂不是好事,很多养蜂人认为炸蜂是不祥之兆。

去年那次炸蜂虽然老万通过分箱另起炉灶平息了事端,但不祥之事还是出现了。老万给蜂箱分箱次日喇嘛山下了一场透雨,雨是蘑菇的催情剂,大雨过后,山里的各色蘑菇会登台亮相,将山野林地变成自己的主场。雨水催生的蘑菇不能持续很久,过不了几天就会遁形难寻。老万穿上雨靴,提起土篮,大步流星到林子里采蘑菇。林子里的树很杂,有柞树、山杨、落叶松和红桦树。树下的草长不高,且有些稀疏,但蘑菇却成簇成片,有司空见惯的草蘑,有小玉伞一样的白蘑,有细嫩润泽的黄油蘑,还有肥厚可人的牛肝菌。无须仔细辨认,这些蘑菇老万再熟悉不过,蘑菇各有其味,他闭上眼睛闻一下就知道采到的是哪个品种。老万动作麻利地采了半土篮各色鲜蘑便哼着小曲儿回到帐篷。老万遇到开心的事喜欢哼个小曲儿,特别是在老电影里学来的那个小调儿: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儿子听了有看法,说,哼啥不好非要哼这个,一听就不是正经人唱的。老万说我是哼给自己听的,爱哼啥哼啥,别人管不着。

儿子喜欢独处,是个电脑迷,在游戏圈儿里小有名气。有时老万下山办事,让儿子来看蜂场,儿子也从不反对,因为看蜂场没有什么劳作,躺在帐篷里正好可以打游戏。山里蘑菇虽多,但每次老万都不多采,他不喜欢干蘑,所晒干蘑仅限于榛蘑。老万觉得蘑菇只有鲜炒才能吃出山野的清香,一旦晒成干蘑就变了本质,只能借它味而成菜。筐里有五六种鲜蘑,老万回到帐篷先用山泉水将蘑菇洗净,然后点燃煤油炉,热油爆锅,放入切好的葱姜蒜,一通翻炒后撒点盐和小米辣,一道“仙人炒”就出锅了。老万把这种清炒杂色菌叫作“仙人炒”,是雨后必吃的美味。他倒上一杯小烧,边喝边想起炸蜂的事,想起同行大老孙因为炸蜂处理不当受过的伤,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他想起儿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珍惜当下,因为不知道不幸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仙人炒”吃净,一杯小烧下肚,他感觉忽然间像是开了天眼,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出现在眼前,无数道彩虹从空中垂下,照亮了山野、树林、草地和自己那三排摆放整齐的蜂箱。蜂箱不再是土褐色,而是熠熠生辉变成了一只只金灿灿的宝箱,一只宝箱揭开了盖子,露出色彩斑斓的奇珍异宝,箱子周围不知名的野花也被放大,成了蜂箱的绝佳陪衬。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如同青蛙浮在空气里,四肢伸展,下颌高扬。他低头俯瞰,地面上各种大小野兽正悠闲地走过,有白色的野兔,有带有斑点的梅花鹿,还有动作迟缓的刺猬以及时刻保持警觉的松鼠。它们像是要迁徙到某个地方,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行走。他看到了自己的蜂箱,想盖上打开盖子的那个蜂箱,他听老一辈人说过,宝箱里的珍宝是长着腿的,会隐身法,它只对有缘人才敞开。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阔的人,因为下面任何一箱珠宝都能把整座喇嘛山买下来。阳光在竹节草叶上跳跃,绿蜻蜓在穿梭飞翔,盛开的芍药花由白色变成了粉红,一切是那么地悠闲恬静。当目光越过宝箱,他发现不远处更加奇妙的景观:树林边的红蓼丛中出现了一大两小三只黑熊,大熊左右各有一只小熊,就像一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三只黑熊直立着一起朝这边张望。黑熊可是稀客,这么多年在喇嘛山还是头一次见到黑熊!老万兴奋地招手致意,同时大声喊着:“黑子,黑子!”他从不把黑熊叫黑瞎子,而是省略掉中间那个“瞎”字,就叫黑子。三只黑熊听到叫声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他好想追上去看个仔细,无奈两腿松软无骨,便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中午,儿子上山来找他,发现他依然有幻觉,看看尚未洗刷的炒锅,知道是蘑菇中毒,将他送到医院打了三天吊针,好歹恢复过来。他对儿子说,自己采的蘑菇都是无毒蘑,怎么就中毒了呢?儿子说医生怀疑是误食了大笑菌所致。老万说与大笑菌无关,养蜂人都明白,蜂箱炸蜂,收成半空,不损失点啥这事过不去。老万觉得和同样养蜂的大老孙比起来,自己还算幸运的。大老孙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养蜂人,养蜂从不戴防蜂帽,春天遭遇炸蜂,被自家黑蜂把脑袋蜇成了柳罐斗,一时成为养蜂人的笑谈。

这次炸蜂毫无预兆,前一日蜜蜂还安定团结,勤奋采蜜,忽然就有箱不回,起哄闹事。老万思来想去,问自己:这次炸蜂会不会是因为包子呢?

包子是一只可爱的小黑熊,这次炸蜂之前,包子来蜂场探过班。

此前的一天中午,老万正在帐篷里午睡,忽然听到外面有拍打蜂箱的声音。咚咚咚,接着便是受到惊扰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他出来一看,原来是只小黑熊在扒蜂箱的门。成群的黑蜂在盘旋,但无奈小熊有厚厚的皮毛。小黑熊看到他,竖起两只圆耳朵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撒丫子就往山里跑。蜂场草地上垫着许多木头,小黑熊被绊了一下,像个肉包子一样滚了几个跟头才起身跑掉了。老万笑了,真像个黑包子!这样一想,小黑熊便在他心里有了名字。他没有大声吆喝,只是笑呵呵地望着小黑熊,小黑熊在跑进树林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小熊自然会有大熊,老万想,这事需要弄个究竟。

老万大着胆子上山踅摸,果然,在喇嘛山最高峰撮罗子峰发现了一大两小三只黑熊。他很吃惊,这不是去年蘑菇中毒时梦到的三只黑熊吗?又一想,不对,去年的小熊到了今天也该长大了,去年是幻觉,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黑熊。熊是独居动物,母熊负责带幼崽,人们见到的大都是母子组合。这只母熊体格健硕,老万索性还叫它黑子,两只小熊除了包子外,还有一只喜欢原地蹦高,像个皮球一样,老万干脆称它皮球。皮球比包子大,和包子打闹时总是占上风。包子则好奇心强,经常脱离队伍独自活动,有一次它从紫苏沟扒出半个流着蜜的蜂巢叼在嘴上,蹿着高往撮罗子峰跑去。黑子带孩子特别超脱,也许因为喇嘛山上没有黑熊天敌的缘故,黑子对两个孩子爱搭不理,包子跑远了它也没有警觉。黑子觅食时步履沉稳,像大象一样不慌不忙,不时会抬起头往树上看。熊是杂食动物,和人类一样也喜欢吃浆果,浆果吃多了会在树下睡觉。老万没有发现熊窝,猜想黑子一家的老窝肯定在某个树洞或石洞里。他不敢冒险寻找,尽管黑熊领地意识不强,能够和其他动物和平相处,但靠近熊的老窝还是很危险的,这一点熊和人很相似,老窝再破也不愿意让人碰。熊的特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要是惹了它,必定是一场厮杀。

几次观察下来,老万觉得黑子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只是没有把他当成威胁,所以两者才相安无事。老万一直与黑子保持着距离,只有当包子脱队的时候,他才会靠近一些,小声喊几声包子。说来奇怪,包子听到叫声,不像偷蜂蜜时那样恐惧,它会两腿直立站起来看他。有几次包子甚至还欧欧了几声,他理解这是在回答。老万是土法养蜂,需要割蜜,他去看包子的时候会带一块蜜脾去尝试喂包子。当然,他不敢去喂黑子和皮球,等到包子单独行动时他才将蜜脾放到显眼的地方,示意包子来吃。老万很喜欢包子,他每次看到包子憨憨的神态和那双湿漉漉的小眼睛,心里就会涌上一种被融化的感觉。

与包子近距离接触是一次意外。那天,他带着一块蜜脾到林中来看包子。包子活泼好动,贪玩嘴馋,经常脱队活动,但包子每次脱队都有规律,那就是跟着蜜蜂寻找到蜂巢。蜜蜂是包子的向导,往往把包子引向野蜂成群的紫苏沟。这次,老万在紫苏沟一带没有看到包子,便靠在一棵柞树下等候,他相信自己的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到包子。正在发呆间树上忽然跳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差点砸中他的肩膀。原来是包子!包子跳下来翻滚了几个跟头,站起来两只前掌张开来,像是求抱抱一样。老万还没有反应过来,包子便撒丫子跑了。嗨,包子!他小声叫了叫,包子回头望了望,没有停歇,而是快步跑远了。怕招来黑子,他没敢大声叫,只好把蜜脾放在树下悄悄离开了。他相信包子嗅到蜂蜜的味道会回来叼走美食。

三只黑熊并不讨人嫌,除了那次包子来过蜂场外,黑子和皮球从没有打扰过他,尽管在撮罗子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排列整齐的蜂箱和颜色已经发白的帆布帐篷。老万唯一看到黑子不友好的一次,是他在偷偷观察熊时忽然手机响起来,是弟弟小万打电话找他。三只熊显然被手机铃声惊到了,齐刷刷站立起来朝这边张望。他发现黑子胸前那道白色的弯月似乎被拉直了一般,他知道这是黑熊在展示肌肉。他没有跑,而是按死手机转身不慌不忙地离开了。他知道,此时最要不得的就是与黑子对视。对视,对动物来说是一种威胁。

三只黑熊主要活动区域在撮罗子峰。作为喇嘛山群峰中地势最高的山头,撮罗子峰山势陡峭,巉岩险峻,当地百姓很少攀登此峰。老万的蜂场离撮罗子峰大概三里路,是山中一片空地,这是他年年必来的地方。撮罗子峰上多椴树,老万在这里能采到优质的椴树蜜。椴树蜜在网上热销,这归功于儿子对网络的喜爱,很多购买者都是网上结交的老主顾。养蜂差事相对清闲,除了活框摇取蜂蜜,其他时间可谓优哉游哉。老万闲下来的时候喜欢上山采浆果,撮罗子峰上有山里红、一把抓、都柿、高粱果等许多山果,老万采回来拌上蜜,就成了一道美味的水果沙拉。山上发现黑熊后,老万上山会很小心,避免和黑子一家碰头。其实,别看黑熊是大型野兽,它们也惧怕人,觅食时会远远地躲开人类。一般情况下它们和人类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你,你也别来搞我。除非它们认为人类有了伤害它的敌意,才会咆哮着发起反击。山里人有个说法,当你与熊遭遇的时候,千万不要跑,不要与它对视,不动声色地缓步后退会安全一些。

这次炸蜂老万之所以想到包子,是因为炸蜂的正是包子拍打过的那箱。

难道是包子要再来偷蜜?

老万相信人与动物间存在心灵感应,他觉得自己和包子已经成了朋友,因为他每次呼叫包子都有回应。包子的答应像羊叫,只是比羊叫低沉了许多,多是呜呜和哎哎声。老万去山上寻找包子,他知道包子自由活动的区域,而这些区域黑子和皮球很少来。黑子和皮球似乎对蜂蜜不感冒,他们喜欢吃树上的浆果,还喜欢用利爪挖开地面吃美味的蚯蚓。它们一家只有去紫苏沟紫苏泉饮水时才结队前往。

为了保护黑子一家,老万在通往紫苏泉的茅草道旁竖了一块牌子,上书“熊出没”三个大字,这是他从电视纪录片里学来的办法。牌子是儿子找木匠铺老木匠做的,白漆底,黑漆字,看上去特别醒目。儿子还用漫画笔法在牌子上画了只黑熊,只是画技一般,把黑熊画成了棕熊。其实,黑熊远比棕熊可爱,棕熊给人的感觉过于恐怖,而黑熊给人的感觉要憨萌一些。尽管憨萌,但黑熊力大无比,前掌的指甲长达六厘米,如果被它一抓一拍那可不是小事。老万立警示牌主要是担心采蘑菇和浆果的村妇、孩子无意间招惹到黑熊。

世上总有些说不清的关联,老万心里想着包子,鬼使神差地就来到撮罗子峰下转悠。在他给包子放置蜜蜂巢脾的地方,忽然听到一阵呜呜呜的叫声。这种叫声太熟悉了,很显然是包子在叫。可是四周空荡荡的,不见包子踪影。他轻轻唤了几声,听到呜呜呜的叫声有些加重,声音似乎是从脚下传来的。他低头四处寻找,草地上的狗尾巴草很凌乱,有踩踏的痕迹,他快步走了十几步一看,原来这里隐藏着一个陷阱。陷阱很深,包子正在里面团团转圈。他叫了声包子,包子仰脸看到了他,求生的欲望让它竟然直立起来开始作揖。老万一时无法施救,若是自己跳下去,也会和包子一样被困住。他向包子做了个不要动的手势,意思是说马上会回来救它。接着他跑回帐篷,一只只往回搬运空蜂箱,然后又将搬回的六只蜂箱用绳子放进陷阱摞起来,构成了一个蜂箱台阶。他下到陷阱里,努力将包子托举到蜂箱上。包子虽不大,但很重,抱在怀里毛绒绒的。奇怪的是包子没有挣扎,十分配合,任他将自己抱上蜂箱,爬出陷阱,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老万无奈地笑了笑,心想,就这么跑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从陷阱里露出汗淋淋的头,看到远处三只熊正朝这边张望,包子已经归队,黑子很平静,没有要冲过来的样子。

救出包子,老万站在陷阱旁想,挖这么深的陷阱显然是冲着熊来的,熊是保护动物,捕熊犯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想到了刁德奎,除了这个长着一双金鱼眼的老板,当地再找不出其他人。因为其他人不敢打熊的主意,即或捕到熊也没法子处理,而刁德奎能变通,他的碾山养殖场里就有熊。碾山养殖场表面上打着养殖驯化野生动物的旗号,背地里却干着贩卖野生动物的勾当。最让老万气愤的是,碾山养殖场在做活取黑熊胆汁的生意。晚上睡在帐篷里,他常常被山下黑熊的哀嚎声惊醒,那一定是人工在抽取黑熊胆汁。刁德奎是畜牧兽医学校毕业的,二十多年前从畜牧站下海办了这个养殖场,养殖场原来取名“熊园”,搞黑熊人工饲养。别人不知道,在喇嘛山养蜂三十年的老万很清楚刁德奎靠什么发财,他曾对儿子说过,刁德奎的“熊园”就是大兴安岭黑熊的坟场。后来林业部门管理趋严,刁德奎的“熊园”改名碾山养殖场,但他来钱的道儿还是黑熊,靠高价熊胆粉大把大把赚钱。刁德奎乍一看像个小学老师,穿戴总是齐整,为了掩饰那双金鱼眼,他配了副玳瑁框的茶色眼镜戴着,这让他多了一份神秘感。刁德奎智商十分了得,当年全民大养草狸獭,所有饲养者都赔了个底朝天,只有他靠繁殖种獭赚了钱,而其他养殖户则收获了一群群能吃能拉的大耗子。因为没人收购,养殖户干脆把笼子里的草狸獭放生,导致当地漫山遍野一度草狸獭成灾。

救出包子后,老万下山让儿子再去木匠铺找老木匠赶制了一块牌子,写上“禁止狩猎,盗猎非法”八个字。儿子说写块牌子就有用吗?他说不知道,管君子不管小人吧。第二天上山,他把这块牌子立在了离熊出没牌子往里走几十步远的地方。牌子上八个黑体字像八个黑衣警察,老万端详了一番,觉得还算满意。他想,牌子落款要是写上林业派出所就好了,那样会更权威一些。林业派出所所长他也认识,白白胖胖的,整天在办公室端坐着,几乎没见他进山里来过,但老万想自己不能那样写,那样写就成了打冒支。他转身回走时忽然看到脚下有些牛肝菌,便蹲下来想采一些,想起去年吃菌子中毒的事,他采了一棵仔细辨认,结果发现这些貌似牛肝菌的蘑菇竟然真的是大笑菌!他心里一紧,在喇嘛山养蜂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过有大笑菌,没想到这么干净的山地也会长出有毒的东西来。大笑菌是吃不得的,人吃了会变得五迷三道。

当天夜里,他为没有误采大笑菌而有点小庆幸,晚饭喝了一杯火辣辣的小烧,早早上床休息。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有乌林鸮在叫,叫声怪异,像车陷在泥地里空转的声音。夜晚的山林是乌林鸮的天下,但乌林鸮如此大声鸣叫却很少见。伴随着乌林鸮的叫声他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他梦到了包子,包子黑毛上沾满草屑,胸前那个V形图案也变得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一样。包子孤零零站在帐篷前,不停地向他作揖,喉咙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他问包子怎么了,又掉进陷阱了?包子只是呜呜叫,两只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湿湿的。熊有泪水,但永远不会外溢,它眼睛湿润实际上是在哭泣。包子作揖的姿势像极了人类,抬起前肢摇三下,然后匍匐在地,接着又直起身子摇动前肢,再匍匐。包子一直在重复这种动作,样子像个虔诚的信众。

早上醒来,帐篷外有野鸡在咕咕叫,野鸡司晨比家鸡准时,每天天不亮蜂场周围就有野鸡飞来觅食。发出叫声的都是雄鸡,雄鸡叫是告诉母鸡它找到了美食,其实很多时候雄鸡都是小题大做,有时干脆就是赤裸裸的欺骗,当母鸡兴奋地跑过来,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可吃的,反倒白白被踩了一回。昨晚睡前乌林鸮在叫,梦中包子在叫,早晨醒来野鸡又叫,自己怎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呢?他依稀记得昨夜包子的可怜相,这种不安像蛛网般缠绕在心头,无法扯得开。应该去看看,他对自己说,记得有个算命先生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每个梦都是命运节点的投射。他没有做早饭就拎着一把镰刀直奔山里,他想确认黑子一家是否安全。

走到熊出没那块牌子时,他愣住了,这是怎么了?牌子被拦腰撞断,倒扣在蒿草里,一道深深的车辙碾过去,应该是越野车开过去的痕迹。他预感到不妙,加快了步伐往第二块牌子那里赶。第二块牌子没有被撞断,车辙拐弯绕过了它,直接插向紫苏沟。他知道前方是黑子一家经常活动的地方,便穿过一片柞树林到紫苏沟底寻找,可是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黑子一家的踪影。难道出了意外?他问自己,不应该呀,政府禁猎多年,民间没有猎枪,黑熊不可能遭到猎杀,那么,黑子一家去了哪里?他想到了车辙,不再四处乱找,而是循着车辙走,七拐八拐,车辙止步于沟底的紫苏泉旁。紫苏泉哗哗的流水声清脆悦耳,与沟里弥漫的腥臊气味形成反差。他不祥的预感猛然加重,紫苏泉周围的空气一向清新沁人,很少会出现腥臊味。草地上被车子和人践踏得十分泥泞,像是经历了一场打斗。老万踮脚走过那片泥泞,看到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陷阱。陷阱深达三米,四周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他明白了,有人挖陷阱捕获了三只黑熊,车辙是运熊时轧出的。

谁干的呢?挖陷阱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自己只是酒后睡了一晚,竟然发生了这等事情!

老万呼吸急促,感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他骂自己嘴馋,如果不喝那杯小烧,一定能听到什么动静,他怪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定是那块牌子成了盗猎者的路引。

能做得如此专业还会有谁?他对自己说,无疑是刁德奎所为!

陷阱周围没有血迹,说明黑熊没有体表创伤。应该是被麻醉枪击昏了抓走的。他想,如果是刁德奎盗猎,那么黑子一家肯定关在碾山养殖场,要想办法把黑子一家救出火坑。

这事儿只能去求弟弟帮忙。

(节选)

【 作 者 简 介 】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研究生学历。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兵过》《战国红》《北地》等9部,小说集《熬鹰》《黑画眉》等6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孔子另说》等3部。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

【 创 作 谈 】

来非其时与来当其时

老藤

公元前481年春,鲁哀公率人西狩于大野,结果猎到一只谁也不认识的动物,特找孔子辨识。孔子一见就大哭起来,说这是麒麟啊!是仁兽,因来非其时遭捕获。孔子伤心至极,自此《春秋》绝笔。这个历史故事让我记住了一个词——“来非其时”。西狩获麟应该不是虚构,虽然那个猎物到底是不是麒麟后人看法存疑,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有了动物保护意识。

我高中时期学校的北侧是县土产公司,有一天我发现公司院子一角有两只黑乎乎的东西,好奇心驱使我翻墙进去一探究竟,原来是两只被猎杀的黑熊,黑熊牛一般壮实,熊掌已被砍掉,熊胆也被摘取,看着黑熊尸体我发怔了许久,想象该有多么大的树洞才能容下它们蹲仓。那是1980年,四十多年过去,我忘却了高中时期绝大多数事情,那两只死去的黑熊却一直清晰地储存在记忆里。后来读书读到西狩获麟故事我立马就联想到了这两只黑熊,它们和当年的麒麟一样,也是“来非其时”。

一次开会间隙,有位杂技评论家给我讲了齐齐哈尔马戏团一只黑熊的故事,我听后特别感动,因为这只黑熊的命运让我想到了历史上的“西狩获麟”,想到了土产仓库里那两只被猎杀的黑熊。齐齐哈尔马戏团那只黑熊是幸运的,因为它在团里和人一样是有编制的,后来不能表演后被送进了动物园,团里的职工会定期去看它,给它过生日,喂它水果蛋糕,职工们没有把熊看作动物,而是当成了同事、朋友来对待。与齐齐哈尔马戏团那只幸运的黑熊相比,《熊出没》中喇嘛山上三只黑熊的命运是悲惨的,三只黑熊像三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中贪婪与救赎、爱心与杀心的复杂纹理。与人无法丈量的欲望相比,熊在特定时期的生活不仅单纯而简洁,而且彼此间靠真爱与真情维系,小熊听到母亲的惨叫焦急地跺脚不止,母亲为了救小熊竟然舍身跳入陷阱,想想看,人类之爱也不过如此吧。

多年前我在东北林区参观一家黑熊养殖场,这个养殖场就干着活取黑熊胆汁的生意,参观到一半我就止步不前,黑熊的惨叫声像锥子一样直扎耳膜。写《熊出没》时我给林区朋友打电话说到这家养殖场,朋友说养殖场已成历史,现在大小兴安岭森林里黑熊越来越多,除了和老虎打架争地盘,没人敢动它们,黑熊活得比人还自在。于是我想,黑熊母子这个时候出来该多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2期选载

原载《长江文艺》

原刊责编  吴佳燕

本刊责编  吴晓辉

【订阅方式】

电子版合作: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