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出江湖》作者:禹风

《重出江湖》作者:禹风
2024年04月07日 13:1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3期

【 推 荐 】

一个退出外企的高管,十年后重返职场,以后发制人的手段再战江湖,并在高光时刻激流勇退。如作者所说,今世少高人,今人独爱“流”,现金流缓解焦虑,社交流量带来满足,谁有勇气做不入“流”的那一个?

重出江湖

禹 风

十五年前那一天,是那杯挺不错的咖啡决定了一切,我感到口干舌燥所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忽然我便快乐起来,简直忘了这是一场重要的面试。坐在我面前深思熟虑的这位先生在他所献身的行业里简直是人中龙凤。

龙凤君抬起眼冷冷打量我,他年过五十,有一双鹰目,轻巧地吐出有分量的话:“我自然看出你是人才,不过,你已赋闲多年,恐怕再进办公室会不习惯。”

咖啡因在我身上起了奇特的化学作用:通常听见这种话我会起身告辞,不啰唆,可此刻我倒感觉有趣,简直像玩脱口秀。

“林先生,在您面前我不敢自称有才,不过,‘赋闲’一说我倒自有看法。我没赋闲,我几乎是利用别人不敢浪费的一大段时间弥补了我主要的职场缺陷。现在走进办公室的话,我应该更自在,也更有办法。”说完我竟冲这拥有强权的男人笑了笑。

林先生不耐烦地在总裁宝座上扭动一下,他起先大概以为我不会再多话。不过,他这种人可不想在言语上没个着落,他不会就此送客。

“哦,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准确?”他的嗓音显出一点点的僵硬和恼怒,我看他领带下端有一丝压痕,而我今天选的领带是端庄的英国货,虽焕然但不骄横,“你所谓‘更有办法’是什么意思,能解释一下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赭色的领带结,大多数人不敢打这种色彩的领带。我喜滋滋回答:“林先生,我从前有很多办法,如今我的办法没那么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依赖办法管理,我没办法,因此也许会更有办法。”

总裁先生愣着,屈尊琢磨我的话,然后他自面试开始以来第一回站起来走几步,居高临下俯视我:“你当然懂,新人在三个月里必须拿出客观的业绩,你混过三个月再走人还不如别来碰运气。我林某人从不姑且,也不会动感情那种东西。”

我没随他站起来,也没低头回避他的目光,相反,我仰起脸对他和善地笑笑。他这人可不容易呀,是不是?我若像他那般每天容许自己被别人放在火上烤,我说出的话会比他的更绝望。

“三个月是挺长的一段时间,可用来认识工作圈子的每一个人。”我微笑说。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转身回总裁宝座上坐下。他靠后仰望,迫使他的总裁高背椅拉出弧形角度,以便他获取足够空间跷起二郎腿。他交叉双掌手指再看我,目光犹如甄别骗子,忽然他的眼神柔和了,声调也变和气:“好吧,也许我可以赌一把,你看上去还不错。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将遇到的全是些杀气腾腾的人物,好自为之吧!”

我笑了,很想说明我从没碰上过什么大善人,职场上一旦到了向总裁直接汇报或隔半级汇报的位置,谁能碰上善人和好事?

不过,我怀疑是咖啡制造的欢畅情绪助我迷惑了这位著名的职场暴君,我还是少说话为妙。

他抓起桌头电话,对话筒说“你来一下”。

他转向我,笑了笑,残忍中竟有腼腆:“记住,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你会在三个月内被管理层否定。别记恨我,我倒是希望你成功的。”

我站起来,勇敢地伸出手,林总裁没有犹豫,也伸出手同我握了握。他的手冰凉却干燥,用了三分力气。他明白我起先用力然后及时顺着他减轻了掌力。他这种人一定会认为这是我见机行事的确证。

人事部总监当然是女人,她悄悄闪进门,站在门口。她不看我,看老林。

老林沉吟道:“我觉得你该给Frank足够的支持。假使他提议要砍掉属下什么人,你无须多言,等第四个月他来上班时,你保证他不想再见的人别出现在他面前。”

人事部总监说她懂了,她扭头朝我微笑,用英语说“祝贺你加入我们”。

以上是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回合。

所谓重出江湖,必有淡出江湖在先。

是的,我已离开林立的跨国公司写字楼十年之久(之前我在漂亮的大楼间不停跳槽)。走时绝没打算回归,曾有猎头公司殷殷找来,我风轻云淡地回答他们我已退休(这是最灵最决绝的拒绝方式,从此猎头将你从名单里划掉)。

从我原与商业无关的专业辗转加入跨国商业,也许可说为了高薪,但批评我直指内心的人知道我对钱尚不够热心。那么,我自认是为追逐某种打开局面的可能性吧。

我算是个浪漫而天真的人,总觉得自己可有一番天马行空的作为,于人于己都有益。当然,至今为止的事实证明我乃是空想主义者。

离开跨国公司密布的职场江湖,也并非为钱,我想这是未能如愿打开局面的结果。

也就是说带着希望或奢望而来,因失望或绝望撤出。反正,当时我判断此生不会再重归商界江湖,我找到了更能打开局面的事业,我要去忙碌。

顺势先提一句,我一旦不再计算金钱,当时就生海阔天空之感,我认为当一个画家会有更多彩的未来。于是,我全身心投入了十年,从中国水彩开始,到安定于西洋油画。这十年也算有回报,画作通过随机的渠道卖出去一些,并非竹篮打水。

话归正传:人事部总监将我引到她位于下一层楼的办公室,向我出示早已填写完毕的格式聘用合同,上面用水笔写了漂亮的文字(我的名字)和漂亮的数字(我的年薪)。

“Frank,实话实说,您真是厉害,能打动他,”女总监跷起大拇指朝正上方指指,“恕我直言,您已十来年不在商业领域用功,其实已不适合这职位,您的经验已经过时了。”

我认真看看她,想弄明白她反着林总的意思说这些话的动机。这下我才看明白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我对她微微一笑,搞不清她是友是敌。

“我的意思是你的时间和我们的时间可能不是同样的时间。”她还啰唆,以为我傻。

“是的,”我对她和和气气,“历史和新的历史之间有很多缝隙,我们多数人最终都会躺翻在那些隐秘的沟沟里。”

她发出哈哈哈的有点紧绷的笑声,我猜她心里的剑手往后退了一步,因占不着便宜而需要多打量我几眼。

“我重出江湖了。”我挥手把签了字的合同扔回她一份,“让我们看看人事部的专业观点是不是在我身上管用。”

我走出人事部,迈出公司玻璃门,坐电梯下行,继而步出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楼外阳光明媚。

我不着急,要下个月的第一个周一才报到。还有十几天时间逐步调整航向(包括把最新完成的一幅名人画像郑重交给订购者)。他娘的,再作冯妇并不是件叫人愉悦的事,首先它提醒并嘲讽我并没照着自己的设想一帆风顺于画界的航行。

很多时候人需要弃舟登岸,才能接续命运的旅程。

往新办公室搬东西时我带上了十年来陆续画的几幅CBD风景画。我并没打算向商界新同事展示不属于他们视野的这些劳什子,我把它们醒目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目的是提醒我自己,我同工作时间里的红男绿女们是不同种类的动物,不忘这点对我有好处。就像一只海龟不该忘记自己同陆龟们的天生差异。

不等我像每日进自己画室前那样调匀呼吸,一个兴冲冲的少妇就一头刺进了我的空间,像只信天翁扎进海水来看看水里到底是什么鱼。

我诧然转身看她,她对我微笑,微笑渐变甜腻腻的弯嘴笑:“老板,我是你的下属经理,欢迎你。”

我还没安排会见下属,不过她礼多我不怪,我笑笑,请这位戴奇怪的红框眼镜的吉西卡郑坐下:“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她注意到我讲话的节奏,犹疑地朝两旁看看:我的办公桌,桌边有两张供下属汇报工作坐的高背椅。

于是我坐到我那部门总管级别的高背椅上,它比她要入座的高背椅更宽大更堂皇。她跟着走过来坐下,形式上便符合了公司的规范。可是,她回头看看敞开着的门。

我笑说:“所有人进来谈工作都必须保持我的门笔直地敞开,你懂?”

吉西卡秒懂,她笑得暧昧,使她显得更世俗:“老板,你真有防范心哦!”

我没理她,我审视她如同审视一种新颖的文具,等她开口告知来意。

没人会无缘无故造访新上司,这是冒险的,很可能会丢失安全的第一印象。

她继续朝我笑,但笑容变得涣散,可能是我的冷静让她不安。

“老板,我相信你已经知道发生在我们部门的事情,这个公司里很多人等着看我们的新笑话呢!”她字斟句酌。

“我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呀。”我说,语气好似胸无城府。

凭什么我必须知道我之前的事?

“啊?”吉西卡作大吃一惊状,不过她立马看出我无动于衷,“老板,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让你的前任丢了饭碗。”

“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呢。”我边说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开始絮絮叨叨。听这样的人来说是非,我同时要判断她在是非中占的权重和位置。

我始终不主动开口,只起身就近倒了杯白水给她润喉。她没意识到自己花了半小时才把故事讲完,这绝对是她个人的失策。无论如何,我理解到她卷入很深,难以自拔。

我礼仪性地表示了感谢,感谢她第一时间说明她认为我会面临的风险。如果不知道以往,很多人常一脚踏空。

吉西卡出去之后,我才有工夫仔细读了读我的公司邮箱(还蛮清净),可门口又闪进一个女士,并顺手把我的办公室玻璃门合上了。

我大概目光犀利了些,这个中年女人谄笑着立定在门口,犹豫不知如何张嘴。我挥挥手,对她轻言细语:“请把门打开。记住,我的门永远不关。”

她立马显出情绪受打击的表情,像做错了事被逼改正。她打开门,犹豫着是不是就此走出去。

“你是谁,有什么事要说?”我问她。

她转过身来,一张黝黑的圆圆的脸,长相不但不漂亮,而且尖端前翘的下巴破坏了面上的和气,她看上去受挫且欲求不得满足。我由此联想到中国的古语: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老板,我是苏茜张,我负责品牌。能跟您说点事吗?”她的音调委屈紧张至极,让我担心不让她马上开讲她会晕倒在地。

“老板,请原谅我今天就找你。”她把我办公桌前给下属坐的椅子拖到远离我处,侧身坐下,“我太委屈了,我简直要垮了,我害怕我做不下去了。”

我暗笑,这算什么公司文化?老林还装得像个值得人人敬仰的企业的领袖。我且听这苏茜张分说。

她的眼泪抢在正式开口前簌簌落下,沿着不美的脸部如瀑布流淌,我迅速打开提包拿出餐巾纸递给她。她呜咽了一下,捂住了眼睛。我观察到这些泪水有其真实性,因为餐巾纸马上湿透了,而且眼泪还没止住。我只好再递给她一些。

听她倾诉没几句,我意识到她是刚才那位吉西卡的对头,被吉西卡抢先令她十分不安,她想告诉我这个部门所有人都站在不同的山头上针尖对麦芒,没人中立。

所以,对我这新人而言,此地没人是无辜的吧?

但凡我有选择,我该辞退她们所有人,着手建立一支新团队。当然这不是选项,也不可能是。

想让我受她们影响形成倾向?我不信她们有这不自量力的动机。她们只是想保卫目前的地位,想告诉我她们能做什么且不想做什么,寄望于我能共情。

按以往的经验,我明白苏茜张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来解释自己的人,这种事会造成从众心理,会让没来见我的人感到不安全。我开始讨厌这些被动接收的下属,她们共计十六名。我的第一个工作日将被她们搞得乌烟瘴气。

不过事实证明我过于悲观了,等第四个主动汇报情况的女士从我办公室出去,我等了等,就不再有别人进来。我特地出去到部门办公区域走了一圈,笑嘻嘻同每张陌生面孔点了点头,看见一些健康和欢愉的脸,我才把心放下。

四分之一,我大约统计。

从前我如何处理部门人事的呢?隔开和画布孤单单打交道的长长十年,我确实有些健忘了。但我还记得导致我摔倒或把我绊住不放的那些事留给我的教训。不管如今将面对什么人什么环境,我自有我的一套。

我相信这是种游戏,就像人要经过许多不稳定的跳板,前去摘取挂在什么东西上的桂冠:请相信,每个人或早或迟都会从不稳的跳板上落水,这早就设计好了。

然而我会达到自己设定的成功,因为我不需要桂冠,只想始终不从跳板上掉下去。

无欲则刚,放弃争取桂冠的人不受游戏势力支配。

现在且来说说在商界努力与在画界努力的区别。

当然,商界顾名思义以赚钱为首要目的,每个部门每个人其实都必须以产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画家们的目标模糊得多,达到一言难尽的程度。

在商业的飞轮上,每个小小齿轮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不需要彼此建立任何额外关系,甚至额外的关系有时会带来害处。假使一个人习惯于每天走进公司都看到新员工的面孔,习惯每个季度公司都流失几张熟面孔,那就容易在商界安定下来。在追逐利润的平台上每天都有新玩家,不需要搞什么俱乐部,而拉帮结派绝对是场噩梦。公司对利润的追求永远和公司里的帮派力量摩擦,因为一旦程序被帮派操控,公司就失去了稳定预期。

仅仅入行十年,我在画界只能说是厮混,尚不够说从业。画界的时间感和商界的迥异。

你想,在本国这个独特体系里,有多少终身制的职位,有几多超越生命期限的权威被刻意继承、被进一步发挥。

这是个独有的时空。作为有幸得到职称拿上工资的画家,你可以放下画笔和画布,先去挣快钱、成家、生子并生一场因劳累过度而发作的大病。等一切全过去,你回到美术世界,发现所有人还在原来的班底中,所有的权威依旧是泰斗,而新人们需要先拜在老人们门下才得真正的提携。

画作是画家的产出,不过,作品并没通畅的渠道去往市场。这里有一套类似于公粮收购的体系,收购公粮的人决定收购的对象并拥有定价权。画作若抵达最终市场,收购者还能随意确定被收购物的等级,不受质疑地放去不同的分级市场上售卖。

你作为卖粮食的,必须和收公粮的建立并维护好关系。

吉西卡和苏茜们在最初的情绪性活动无果后都平静了下来,甚至达到过于平静的状态。她们发现新老板是个冷风团,什么热量也不发散,已就职满月,却连请下属吃顿团圆饭这种起码的团建姿态也没有。

每天我当然要召开部门会议,但只听取向我直接汇报的几个下属陈述日常动态,并不做任何指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和历史有关,也和从业经验有关,甚至同从前的局部失败给我的教训有关。才不过加入公司一个月嘛,我还不认识这公司,这公司也不认识我,能有什么好说的?我闭上自己的嘴巴。

当然我会看,但职场上光靠看是不行的,还要靠听和嗅。不过我才登岸,听是听不见什么,嗅呢还没东西可嗅,这时就要比耐性。我从前不耐心,自认聪明自认有一套,结果却不如意。后来我学乖了,就当自己不存在。

老林说什么三个月见业绩,我给他改改,我的目标是三个月内玩得不砸锅,这就是业绩。

人事部总监神神秘秘地又找了我一回,她说根据她部门获得的情报,我的前任正在从事有害于公司声誉的秘密活动,明确说是试图向市场监管部门提供不利于公司业务的资讯,让公司受处罚。

我冷冷地听她爆料,我并不认识我的前任,我来时此君已离开,也没交接过工作,所以我以为这些麻烦事与我无关。但我不能说出这观点,只能用态度表示。

人事部总监微笑说有件事难免同我有关,公司有证据证明我的前任至今同我部门的某人保持着密切联系。

她建议我留意吉西卡郑。

“吉西卡?”我迟钝地回答,“我能知道那是什么证据吗?”

对方迟疑了片刻,说:“当然,你是公司高管之一,我相信你会保密。”

她从文件夹里拿出厚厚一摞打印的通话记录,每次通话都注明了日期,这陌生的手机号有若干次连上了吉西卡的手机号,都是在晚上通话。不过,每次通话时间不长,没一次超过五分钟。

这能说明什么,又能证明什么?没法律条款规定吉西卡不能接听前主管的电话。况且,这通话记录哪里来的,是通过合法途径搞到的吗?

我几乎面无人色,表情铁板一块。我可不认同这种乌七八糟的信息,更不认同胡天野地的企业行为,但我不能以语言表达,更不能蠢到在内部邮件里提及此类操作。

对方当然是读表情的高手,她立马打退堂鼓:“Frank,我按惯例传达,并非我个人的意思……”

我微笑一下以打断她,站起送客。

至少我什么也没说。

没说就稳妥,解释权归我。

老林肯定知情,并且他首肯人事部的操作,我明白这点就够了。能让我知道公司这类操作,证明我已被初步接纳为高管之一。

从前也许我会看重公司的操守且耿耿于怀,这是“不粘锅”的天性决定的。但既经过了商界的熬炼,加上十年画界熏陶,我此刻很难再被这类小节影响判断力。

老林可能有很多不堪之处,但起码他不是个伪君子。

次日中午我正准备起身去吃午饭,苏茜又是那么一闪进了我办公室,当然她不再顺手关门,而是叫了声老板就假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和年龄,这种怯生生的姿态放在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也许有风韵,在她而言实在成了恐怖的腔调,如雌螳螂颤悠悠地摆动纤细腰肢,透露的却是凶险。

“老板,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汇报。”她声音又抖颤了一下,让“汇报”两个字发出一种细小而抖动的和声。

我指指椅子,请她坐下。

“我这么说是冒风险的。”她抬脸强调,像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牺牲,“老板,但我不能不提醒你,你的前任可能正在破坏你的工作。”

我心里打了个小小闪电。我认真看看她,她的脸没洗干净,头发也没梳理妥帖。她是个已经不顾自己形象的婆娘。

我等她继续往下说。她们现在了解了,我不阻止就是允许她们说下去。

“有人告诉我,你的前任到很多部门去检举公司的不当操作,我们这里有人里应外合。”苏茜使劲看我,牙齿狠狠咬到了自己下唇,血从唇裂处溢出,但她不知道。

“不懂。”我力图言简意赅,希望她及时刹车。

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她说。

但她刹不住车了。她愣了愣,眼珠转几下,再次开口:“你不懂?有人和你前任互通信息,不利于公司!”

人啊,一旦开口说出了第一句,就无法再阻止自己的恶意。

“谁?”我再次言简意赅,给她最后的刹车机会。

苏茜面色如土,空气里弥漫她酸臭不良的口气,她肯定缺少睡眠和休息。

她犹豫了五六秒,像个赌徒那样用力说:“吉西卡和他关系最好。他走的时候,我听说吉西卡原本是要跟着走的。”

我合上电脑,准备站起身去吃我被耽误了的午餐。我对苏茜很温和:“苏茜,如果你需要休息,下午你可以回家,我批准。你对我说的这些,我都听明白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想的可是画画的事。

如果我要塑造一个形象,我必须允许这形象主动表现,用它自己的姿势或力量。我没法阻止它,也不能去设计它,它要怎样都可以,我顶多规范它表达的方式,让它展示的能量适当。

我发现自己和从前在公司时不一样,过去我崇尚管理,要按自己的意思规范下属们的行为乃至语言;如今,我反其道而行,我自己倒没什么表现欲了。

就像一个酒吧主,端出一杯杯饮料,竖起耳朵听酒客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酒吧是我的。

我还不了解老林的公司,没发言权。不过,我确信自己正安全操作。

(节选)

原载《当代》202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徐晨亮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3期

【 作 者 简 介 】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北京文学》《山花》《人民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 创 作 谈 】

“独”的文学性

禹 风

在吾国之一线城市,很多年来的主流生活方式是人人去上班。上班是好事,但上多了肯定累,仿如围城,于是大家都感叹上班是为了不上班。地球上的法国人开始试行一周四天工作制,吾民则千百年蝇营狗苟,很多人至今一周做工六天甚至七天。

关于上班的文学作品浩如烟海,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为人之道及处世良方。主流文学从来关注人际关系,所谓“人在江湖飘呀谁能不挨刀”那种况景。而我却想通过《重出江湖》到达江湖的背面——去探索“独”的文学性。

比之欧美诸国之民,我们是难“独”的族类。我们的文化是一种“比较文化”,无对照物则难行动,一旦失去比对方便无所适从。如果不群聚在江湖(职场),我们大概会失去语言和思考的能力,甚至于失去食欲和呼吸的欲望。历史文化中,咒诅人的第一句往往是“众叛亲离”,吾民皆认之为比死亡更可怕的景况。谁敢于一个人过,谁就是孤魂游鬼。孤独应是走投无路的结果。

写人之“独”,茕茕孑立,遗世自处,周围安静得听得见松针下落。如此写固然“正宗”,却是下乘。窃以为写“独”必要往“熙熙攘攘”中写,写人“飘然而去”,必要先交代离弃的是何所在或何方神圣。

我杜撰一个“三进山城”式的白领人物,因其能力的稀缺性走俏于人力资源市场。此君反复在闹与静、群与独之间横跳,自由进出围城,一会儿其中,一会儿其外。这样,凭身临其境的对立感受与迥异视角,方有模拟人世独味的异趣。

今世少高人,小隐困于山野昏昧,大隐陷在街坊着急。今人与鱼同,必处流中方舒畅:现金流缓解焦虑,社交流量带来满足。但凡夜深人静,偶尔也失眠,暗中计数自己“入流”的不菲代价。

《重出江湖》不容易,因不是和尚还俗,倒好比武术家练了秘笈踅回来打擂台,既有壮观的荣誉和利益,连周遭人情也厚赋。约翰一书二章“凡世界上的事,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要靠江湖来替人张罗,离弃了江湖等于待嫁女离开唯一的社交派对。

那么,我力所能及的就是当好一个“画家”,用文字嵌合的细密画描绘人间这些派对。作为前二三十年间大小派对曾经的入幕之宾,唯走笔不遮掩,能飨读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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