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作者:薛舒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一对相伴多年的白领夫妻出现了婚姻危机。妻子试图通过模仿自杀的临界状态来纾解内心压力,不料竟然掩护了另一场真正的自杀。她重回自己的生活中,像是一场新生,或者只是一个游魂的释然?

北    窗

薛  舒

桑文佳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荡在窗外。五层楼不算高,但她小心翼翼,脚后跟死死地抵着外墙,身躯似凝固般僵直着,只抬起下巴,仰望的视线射向对面大楼。早晨六点半,天色还未完全放亮,从北窗一眼望去,黛灰色楼群鳞次栉比、层出不穷地远去,让桑文佳有种身在山脉间的错觉。庞大的住宅区,靠近城市副中心地带,房龄将近二十年,户主多是享受动迁政策的回迁土著,以及白领租客。桑文佳的身后,是她租住的15号楼502室,此刻,她正坐在窗台上,眼前是无数个或暗或明的窗格,它们还未苏醒,抑或正散发着晨间最后的光亮。

桑文佳很少打开这扇北窗,更是从未让自己坐上窗台。一年前刚搬来时,请人修过一次空调,工人跨坐在窗台上,腰里绑着保险绳,侧身外探,工作了十五分钟。目测窗台宽度大约二十厘米,相当于一张小板凳。窗台足够承载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但桑文佳不是空调维修工人,也不是建筑工人,她不擅长攀高,况且腰里没拴保险绳,倘若来一股稍稍强劲的风,大概她会被连根拔起,一个倒栽葱掉落下去吧。

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桑文佳昂着头颅,忽然觉得不太确定。

才坐了五分钟,就有些目眩,桑文佳撑开双臂,两手抓住两边的窗框,头颅再往高处昂了昂。这使她的身躯有些后倾,姿态显得更僵硬了,像业余舞台剧演员,正演绎一个为着信仰而受难的女人,集屈辱与骄傲为一身。倘若对面大楼某一扇窗户里正好有人看见她,大概会这么认为吧?只是演技不够高超,还有些怯场,一副勇敢而又犹豫、决绝而又尴尬的样子。

北窗面对着27号楼,举目眺望,视力好的话,可以清晰地观察到30米外某一扇窗内的动静。30米,符合这个城市的住宅楼间距规定,也在桑文佳视力所及范围内。不过此刻,27号楼没有任何一扇窗户里的任何一双眼睛注意到她,清晨,都忙着做早餐、准备送孩子上学、准备上班,没人闲得站在自家窗口对着别人的窗口看,料峭的早春,更没有人开窗探头出来呼吸一口湿冷的空气。桑文佳也无心窥视27号楼的任何一扇窗户,她仰望,是因为害怕。害怕垂下眼皮看14米以下的地面,害怕看行走在地面上的大人小孩保洁工宠物狗,还有27号楼下,便道的拐弯处,两株已挂青果的枇杷树。

这么想着,她突然决定看一眼那两株枇杷树,于是略略垂下眼皮,向斜下方望去。很遗憾,虽然桑文佳视力很好,但她还是看不见隐蔽在众多宽缘绿叶下的小果子,她在高处,五楼,就这么往下看,只能看见两簇雨伞大的墨绿浓阴。其实,昨天傍晚回家,经过枇杷树,她专门站定,细细地看了好几眼。紧邻的两棵树,树冠交错,不分彼此,树干并不粗壮,直径十厘米左右,但也繁茂得紧。真是快!她看着它们从种子变成细细的树苗,冒出几片稀疏的叶子,没想到它们真的会一路长大,还年年挂果。今年是大年吧,太多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密密匝匝地缀在枝丫间……只看了十多秒,她就抬腿走了,没有折进27号楼。

27号楼里有一个秘密,除了桑文佳自己,没有人知道,唐世杰也不知道,结婚五年,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一年前,唐世杰跳槽,想在新公司附近找住处。“尚锦花苑最合适了,离公司两公里,早上我跑步去上班,下班骑共享单车回家,省了去健身房,租金还比现在便宜……”唐世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看着她,像一只疲惫的青年狮子。男人三十五岁,年轻的面容,带着专注与倦怠兼具的神态。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吃晚饭,桑文佳做的,一大锅关东煮,乌冬面。

那时候,他们还租住在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也是为唐世杰上班方便。她并不怪他没和她商量就决定跳槽,毕竟薪水涨了不少,只是新公司在城市北部,一处叫“森谷”的高科技园区,搬家是必须的。搬到哪里,当然是按他的需求定,她比他自由多了,一所高职院校的哲学教师,不用打卡坐班,有课才去。然而,诸如租房子找中介、跑社保中心、去市民大厅这样的事,从结婚开始就默认属于桑文佳管辖的家务,唐世杰是不在行的。这一回却破天荒,他竟自己去调查过“森谷”附近的住宅区,怎么就那么巧,竟一眼相中尚锦花苑。

桑文佳有些出神,唐世杰伸出长手臂,探过桌面,揉了揉她脑袋上的披肩长直发:嗨,问你呢,怎么样?

她一阵心慌,嗫嚅道:你,怎么会看中这个小区?我有个同事住在那里,好像是个回迁房小区,要不再等等吧?

唐世杰吞下一个包心牛肉丸,口齿混沌:不是我看中的,新公司HR推荐,“森谷”有不少人租那里。别等了,下个礼拜我就要上班,张江太远,地铁单程就要一个多小时……

那就租吧。桑文佳答得爽快,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情愿。

桑文佳与唐世杰结婚,纯属适配,一个是沦为剩女的高等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一个是无暇顾及个人生活的码农。介绍人是桑文佳的牙医,一位胳膊粗壮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医生,为桑文佳补过两次牙,办过一张洗牙年卡,然后,就自告奋勇要做她的红娘。男方是女牙医持续多年的租客,三十岁刚出头,收入不低,为人忠厚,IT公司程序员,俗称“码农”。起初桑文佳只为应付,作为牙医的长期客户,她得到了很大折扣的优惠。不想还真成了,原因很现实,各取所需。唐世杰可算纯种理科男,形象虽是不修边幅,头脑却聪敏。但他的聪敏,全没用在生活上,不会做饭,不知道市场物价水平,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存款,对时尚风潮从无关注,在他眼里,这些都不值得动用他聪敏的脑细胞。桑文佳暗地里认为,唐世杰近似于“生活白痴”的特点,其实都是优点。因为不关注,便也不计较,二人世界中,她就是主宰者,她的任何决定或决策,他全赞同。他会说“你定吧,我不太懂这个”,或者“不用和我商量,你比我有经验”。这让她感到自己很重要,同时又不觉得被捆绑。

倘若结婚就是两个人合作,共同去完成一个项目,那么应该说,桑文佳和唐世杰合作得很愉快,甚至可以用“情投意合”来形容。唐世杰常年坐在电脑屏幕前工作,很少出席公共社交活动,作为妻子,她便对他的发型、衣着几无要求。但是,倘若认真打扮起来,还是很拿得出手的,一米八的个子,白方脸上架一副眼镜,理工男不谙世事的呆萌样子。又因为不愿意经常跑理发店,留了一头长及脖颈的头发,天然微卷,有一点点邋遢,但也使他带了一丝文艺气息。不过,日常的样子却是凌乱的,像一只疏于形象管理、率真而又无辜的狮子。方脸狮子,多可爱啊!有时候,桑文佳看他一眼,心里会这么想。是不是,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合作伙伴的范畴?除了情投意合,她体验到了某种结婚前以及初婚时没有的“喜欢”,类似于“爱”,但不能算“爱”。

虽然不是“爱”,但她感觉到了幸福,这是真实的。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把灵魂安放在适当的位置”,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话。北大哲学系毕业的桑文佳肚子里堆积着无数有名或无名哲学家的警句名言,它们被她用来解释生活中的一切快乐或悲伤、合理或荒诞。所以,爱与幸福不是充分与必要的关系,她确实这么认为。只不过,北大的身份,桑文佳很少愿意在人前透露或提及,人们只认为她低调,只有她自己知道,“北大”给予她的,除了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的荣耀,剩下的,全是沦陷于高智商群体中难以冒出水面的窒息感,以及应对学业勉为其难的羞耻感。

唐世杰很少对家务琐事作决定,这一回租房却拿定了主意,桑文佳有些不习惯。答应他的时候,她犹豫了五秒,关于那个秘密,要不要说出来?五秒很短,脑中却闪过无数个不能解密的理由:结婚时为什么不告诉他?什么目的?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太迟了?这难道不是欺骗?是的,你就是爱撒谎,撒谎是你的天性……

“我爱撒谎,我喜欢骗人,从小就是,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好人。”她近乎强词夺理地这么认为。

桑文佳抬着下巴,抓着窗框的手掌加了几分力度,目光依旧在对面的27号楼上扫视,从平视的五层开始往上数,数到第十七层,忽然咧开嘴角,露出牙齿,笑得邪魅:为什么不从上往下数呢?统共就十八层。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拖延时间,但她还是自我嫌弃了一小下:唉,笨死了。而后收拢嘴角,目光停驻在27号楼第十七层东南角。空空的阳台,没有晾晒衣物,没有花盆绿植,密闭的玻璃窗,暗红色窗帘完完全全遮住了室内景致,窗棂上也没有悬挂任何装饰物。貌似无人居住的空房,或者户主已搬离,就这么黑漆漆地空关着,没有透露出一丁点儿烟火声息。

这是属于桑文佳一个人的秘密:尚锦花苑27号楼1703室里没有住人;从阳台垂直往下47.6米,是两株9岁的枇杷树;站在27号楼1703室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区大门,以及那条通往所有楼栋的最宽的主干道;从27号楼1703室回到她和唐世杰居住的15号楼502室,加上等电梯的时间,最久需要6分钟……这些,唐世杰一无所知,她从未告诉过他。

不告知与欺骗有区别吗?当然有!这不是同一件事。可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就是不想把事实昭告于亲人、家人,以及相熟的人。譬如同事问她老公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亲戚问她工资奖金几多,老同学问她有没有在市区买房……应付熟人不难,可以语焉不详,王顾左右而言他,熟人就会“识相”地闭嘴。倘若是外人,譬如女牙医,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深度的交往史,不属亲朋好友,她反倒不惧怕说实话,因为不会让她丧失安全感,也无须担忧自己的实话会给他人带去困扰。可是对至亲的人,就不一样了,既不能像对熟人那般敷衍,又实在无法做到“赤诚”相待,逼不得已时,只能用说谎来解决。她从不觉得说谎就是欺骗或不忠,她甚至认为,人们对“忠诚”这个词似有误解,精神上的忠诚,与行为上的忠诚,是同一件事吗?桑文佳总会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本叫《理想国》的书,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的嘴,雄辩地说出了关于“高贵的谎言”的理论:我们必须把真实看得高于一切,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

好吧,桑文佳自觉是一位有能力掌握“虚假”这种药物的医生,但这些,她无法向唐世杰解释清楚。幸好,聪敏而又单纯的“码农”对这么缺乏实用意义的话题从无兴趣,这是桑文佳愿意与他“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桑文佳撒过无数个谎,于她而言,谎言的确是治疗某种“疾病”的良药,还能带给她期待感与欣喜感。这种感觉始于童年,她清楚地记得,幼儿园大班时,母亲开始热衷于养花,隔几天就从花鸟市场搬回一两盆植物,每天长时间蹲在阳台上侍弄她的花草,浇水、施肥、松土,乐此不疲。可是一段时间过去,那些植物竟没有一盆开出花来,母亲沮丧不已,说自己是不是与植物“八字不合”?桑文佳不太明白“八字不合”是什么意思,但她挺喜欢母亲待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时给她留出的大段空闲,这种时候,她不需要被询问在幼儿园学到了什么,不会被逼迫背诵唐诗三百首,不被提要求将来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做一名骄傲的女记者……她希望母亲养的那些植物能开出花来,这样,母亲就更有信心也更愿意花时间逗留在阳台上了。

某一日,幼儿园小朋友桑文佳带回一朵小红花,因为午觉睡得好,老师奖励的。桑文佳对这样的奖励并无兴趣,她更喜欢的是有一回做值日给小朋友发图书得到的奖励,两颗蒟蒻果冻,荔枝味,甜甜的,很好吃。纸做的小红花,有什么用呢?桑文佳只是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但她的价值判断已初见端倪,也许是早熟,但也算早慧。

母亲把她从幼儿园接回家后一头钻进厨房做饭去了,留桑文佳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少儿频道正播放一段教小朋友变魔术的节目,魔术师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朵花,而后把纸张卷起来,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再打开纸卷,里面竟冒出一枝盛开的玫瑰花。桑文佳突发奇想,等不及魔术师揭秘就跑到阳台上,掏出衣袋里的小红花,把它卡在了一盆植物的枝丫间,一眼看去,倒真像那盆绿植上冒出了一朵将开欲开的红花。桑文佳对自己的“创作”很满意,她想,她还需要等待一阵“魔风”吹过,纸做的小红花就会变成一朵真的花了吧?等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喊声从屋里传来:爸爸回来了,佳佳吃饭……

第二天早上,父亲已经出门上班,桑文佳趴在餐桌边吃鸡蛋牛奶和蔬菜小包子的早饭,忽听阳台上传来一声惊叫:天呐!我的花开了,佳佳快来看,妈妈种的花开了。

魔术成功了!桑文佳心里一阵惊喜,放下牛奶杯,从餐桌边跳起来,奔向阳台。母亲正俯下身子,凑近那盆冒出一个小红朵的绿色植物,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瞬间,小红朵脱离枝丫,一头栽下,悠然无声地落在了花盆里。母亲再次发出惊叫:哎呀!该死该死,被我弄脱掉了……她一边痛心疾首,一边捏起被她失手碰掉的小红朵,定格了两秒钟,扭头看向桑文佳:是不是你干的?

桑文佳靠在阳台门边,面无表情,且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一百只兔子奔跑而过,小小的胸腔里扬起一阵急促的、欢腾的烟尘。

那一日早晨,母亲对桑文佳进行了一场“小孩子一定要诚实”的教育,她把桑文佳的创举定义为“撒谎”,她说:假的就是假的,你不能把假的当成真的来骗人,这叫撒谎……桑文佳有些疑惑,她把假花装在真树枝上,不是为了骗人,她只是在变魔术,母亲这么说,那魔术师是不是也在骗人?可是,无论如何,桑文佳创作的这个不能算完全成功的魔术,竟也在一瞬间骗过了母亲的眼睛,她只是一个小孩,她骗过了永远比小孩聪明的大人,这真是一个太大的惊喜了。母亲温柔与严厉兼具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缭绕,桑文佳始终低头沉默,心里却掠过一波波兴奋的、快乐的海浪。

通过对桑文佳长达二十分钟的教育,母亲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以后可不许再撒谎啊,你个小骗子!”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还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桑文佳的额角。说“小骗子”的时候,母亲的嘴角微微咧开,像是憋着破口而出的笑。幼儿园小朋友桑文佳隐约领会到母亲微妙的情绪,这个被小孩欺骗的成年人没有真生气,“小骗子”只是一种“昵称”,母亲甚至觉得这事儿是好笑的,但作为成年人,她必须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于是,桑文佳也努力抿了抿嘴角,几乎也要笑出来,但她憋住了,配合着母亲,一起完成了这场好玩的游戏。

好吧,就算是撒谎,可是撒谎是多么好玩啊!六岁的桑文佳就是这么想的。

桑文佳在渐渐长大,小学、中学、高中,高考即将来临……她愈发喜欢上了“撒谎”这种有着魔术般的功能的游戏,技术也日渐成熟了。大多时候,她能在不殃及他人的前提下,给自己创造一些因谎言而获得的“快感”。偶尔,情绪低落时,她发现,只要撒一个小小的谎,就可以重整高昂的精神,对,不需要弥天大谎,小小的,就够了。譬如,她不想吃母亲做的饭,或者不想去上学,就假装肚子痛,装着装着,肚子就真的痛起来。她的谎言几乎可以让身体机能自动调节配合,达到“以假乱真”的高度。她想问母亲讨零花钱,却不愿意用“买蛋筒冰激凌”“买最新款的SWATCH手表”这样缺乏正当性的理由。不过她总能找到让母亲不能拒绝的事由,比如,“老师布置作业,要写一篇游记,所以,礼拜天和同学约好去佘山。”或者,“800米考试,总跑不进4分30秒,我要去体育馆锻炼,我同桌说,买季卡划算,她妈妈给她买的……”

母亲好像从未质疑过她,佘山有没有去,游记是否写了,体育馆季卡买了没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掉出过班级前三名,800米考试最终也是通过了的,她似乎从来就有自圆其说的本事。有过那么几次,几乎要被揭穿,岌岌可危了,可是最终,谎言构筑的小世界也并未崩塌。譬如高二的那个春天,她感冒,发烧了,母亲打电话向老师请假。只听见母亲对着电话机说:不是我,是桑文佳病了,不好意思,谢谢老师……电话挂掉,母亲转头问她:你给老师打电话说我病了?

她低着烧得发红的脸,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没有啊,老师听错了吧?

母亲便不再追究病中的女儿。两天后病好了,去上学,老师也没有问她究竟是谁病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是,五天前,她刚生过一次“病”,请过一天假。那天她只是不想去上学,因为她给隔壁班的班长、整个高二年级的“级草”写了一封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表白,但也算是向心仪的男生伸出了橄榄枝。可是那个电线杆子似的“级草”居然把信还给了她,放学时分,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喊住她,手里拎着一个白色信封:嗨,桑文佳。她认出来,白色信封是她三天前寄出的。就在隔壁班,却通过邮局传递,因为,“邮寄”才是更有仪式感的方式,才更能表达她的诚意。

她站定,心跳加速。他拎着白色信封的手举起来,伸向他:你就是桑文佳?想告诉你,我是要考清华的,你呢?听说你想考复旦新闻系?那你还需要努把力。

她快速跳动的心脏猛地一缩。“你就是桑文佳?”他这么问,不确定的语气,表示自己对她并无过多关注。可他又很清楚她的学习状况,知道对于她而言考上复旦并非轻而易举,“清华”却仿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也算是拒绝的一种方式吧?她想。

“级草”长一张清白脸,高个子,瘦,不太爱笑,冷峻的样子,可是一笑起来,嘴角漾出两个米窝,高冷的人忽然就变得烂漫起来。这会儿,他看着她,嘴角半咧,似笑非笑,没有米窝,而是带着些许挑衅、讥诮的表情。可是,哪怕他看着她,挑衅的、讥诮的,也还是好看。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羞愤,于是一把抢过白色信封,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疾走,边走边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楼梯转角处的垃圾桶。

复旦新闻系,是母亲从幼儿园开始就为她树立的远大目标。那一夜,桑文佳辗转无眠,早晨醒来后她已经想好,明年高考,不管考什么大学,就是不考复旦新闻系。

天照常亮起,母亲照常给她做了牛奶鸡蛋加点心的早餐,那是通向复旦新闻系的物质保障之一。她忽然不想去上学,和自己赌气,也和母亲赌气。当然,她还是背着书包出了门,在公用电话亭给老师打电话请病假,而后去离家最近的影城,买了一张早场电影票,《泰坦尼克号》,院线排片最后一天。上班日,没几个观众,全片三个多小时,桑文佳独自坐在黑暗的影院里,像一只匍匐在北冰洋海底的贝类动物,沉陷,却如梦初醒。相比影片里的男主角“杰克”,“级草”简直弱出一百个等级,长相虽然也算帅,但不像杰克那样帅得纯真无瑕。“级草”过高过瘦,腮帮子上还缀着几粒青春痘。成绩当然是独占鳌头,但这也并非必要。杰克才不是什么名校高才生,杰克妥妥的穷人,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可人家的爱情,那才叫惊天地泣鬼神。

从影院出来,桑文佳用积攒的零花钱在麦当劳里叫了一份巨无霸汉堡包、一杯可乐。高糖高能的食物刺激了多巴胺分泌,她不再感到沮丧。下午,她去到一家有着两个楼层的新华书店,在很多排“文艺类”书架中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整整半天,把刚上新的一本《挪威的森林》囫囵吞枣读完。傍晚,放学时分,她按时回家,心情愉悦。就这样,她治愈了自己,只是撒了一个谎,请了一天病假。

未承想,时隔五天,她真的病了,这就不适合再以生病为由请假了,于是,她对老师说,妈妈病了。又对母亲说,老师听错了。好吧,老师和母亲都相信了她,少女再一次成功骗过成年人。她愈发相信自己的智商了,这一门“魔术”游戏,她可以玩得游刃有余。也或许,母亲和老师并不是没看出来她在撒谎,只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好的,一个优等生,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是,那也不能算欺骗吧?那只是一种自我疗愈,或者叫“高贵的谎言”。上大学后,桑文佳重新认识了“撒谎”这件事,记得是在《现代哲学与社会思潮》选修课上,老师说过这么一段话:有时,真理会造成伤害,毁灭人际关系,导致暴力和动荡。有时,欺骗不仅不是恶习,还是一种社会德行。现实中,社会和谐远比真实更受推崇,适当的谎言可以看作是文明社会的黏合剂,若没有这种不透明性将我们和我们的思想分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无法继续下去……

这就是哲学家的明智,桑文佳以四年的系统学习但并不深刻的认知来判断,欺骗或谎言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可她依然喜欢“撒谎”这种原始的说法,那是母亲对她的想象力和自愈行为的第一次命名。撒谎和魔术一样,可以让人获得快感,这是她真切的感受。

(节选)

原载《长江文艺》202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丁东亚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薛舒,小说家。著有小说集《成人记》,长篇小说《残镇》,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近二十部书籍。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部分小说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波兰文、葡萄牙文、丹麦文发表或出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 创 作 谈 】

生活中属于文学的部分

薛 舒

先说《北窗》的灵感起源,在我的儿子还是一名小学生时,偶尔发现他对我撒谎,是否要当场揭穿并及时教育他,我总会犹豫不决。大多时候,我一边担忧着,一边质问自己:你小时候有没有对父母撒过谎?有!你有没有因此而变成一个坏人?当然没有!好吧,那就放过儿子,就像当年我的父母放过我。虽然他们只是因为忙于生计而无暇考证我是否撒谎,抑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教我,甚至,他们早已发现我撒谎的端倪,只是大心脏让他们习惯于放过我。

多年以后的今天,那个小时候也许撒过很多次谎的孩子,已经大学本硕毕业,成为一名央企科技工程师。他没有变成坏孩子,这当然不能归功于当年我替他缝合了几次谎言。但我愿意相信,有时候谎言不被揭穿,很有可能是一次对尊严的救赎。当然,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内心依然充满了侥幸与后怕。

自古以来,谎言总是成为我们生活中无法避免的部分。我们说谎,为了保护他人,保护自己,或是为了隐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当谎言从我们嘴里说出,我们是不是该质疑自己的德行?事实上,这早已是千百年来哲学家们最普遍的思考,《理想国》中,柏拉图就通过苏格拉底的嘴,雄辩地说出了关于“高贵的谎言”的理论:我们必须把真实看得高于一切,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

好吧,有生活,就有哲学。问题在于,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有能力掌握“虚假”这种药物的医生。这才是真正的难题,用评论家汪政先生的话说:人类自古就有两种传统,也有两种言说方式,一是诚实的,一是虚伪的,一是真话,一是谎言,一是揭明,一是隐藏……抽象地看,这两种传统与方式都非关善恶,它们都可能缘于良善,也都可以带来恶果。

说一则网上读到的八卦新闻:一女子欲跳楼,在窗台外悬挂多时,楼下围观者无数。正当人们朝“轻生者”高喊劝阻时,对街小区某栋高层突然跃下一人,当场死亡。围观者迅速集体移至对街,二十分钟后,有人再次想起适才的“轻生”女子,转身过街,抬头,发现窗台外已无人悬挂。八卦新闻至此结束,没有后续。

有时候,赴死之人并非真的想死,他(她)只是在寻求一条能够自洽的生路。这个故事,与谎言、缄默,抑或德行的关系并不直接,而我愿意认为,它是生活中更属于文学的那一部分。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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