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课》作者:李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伦理学领域有一道著名的“电车难题”:轨道一边是五个人,另一边是一个人,无法刹车的司机该如何选择?当一个服刑的罪犯、一个曾经的失足女和一个肇事逃逸者在一起探讨这道难题时,他们能否给出新的答案?

道德课

李冯

1

十八岁,她进酒厂当了会计。她说:“我们家在宜宾,我是老爸子的独生女。”那年,她拍了一张后来唯一带在身边的照片。镜头中有两男三女,她与两个女生在前面,后排一个男生搔首弄姿,忙着拨弄土味的港式发型,脸被拍虚了。

她抿着嘴笑,两根小辫的辫梢被烫过,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眉毛弯弯的笑靥和苗条的身形,而是她那件淡黄色衬衫。它占据了画面的中央,质地挺括,印满了星星点点的桂花,遮住了她胸部的轮廓。

“女娃子还是进国企好,安逸。”她老爸子说。

拍照的地方在她家巷口,背后是一条坡道。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她推自行车出门,先上那个坡。它夹在低矮的民居当中,呈25度角往上升,足有三四百米长,两旁种有桂树和油樟树。

到坡顶丁字路口,上车往右骑十分钟,便到了她上班的厂子。

“我嘛,天生喝不得酒,半杯白酒就醉。我师傅才能喝,她比我大五岁,还是厂花。”

这很奇怪,她老爸子一辈子给人看酒窖,是个酒鬼,她却没遗传这个基因。因此厂长出去应酬时,从来只带她师傅,不叫上她。但这没关系,下班时她从那坡道飞驰而过,依旧心情很好。她攥紧车把,树叶的清香从鼻翼掠过。快九月了,很快能采到新鲜的黄色桂花,用冰糖熬煮,往罐子里放,再一层层地添加蜂蜜,等吃冰粉的时候舀一勺出来一浇,那种余香会在齿根里留上一天!

到她二十岁时,师傅嫁人辞职了。

师傅嫁的男人家里做生意,据说婚后给师傅的零花每个月有三万。厂里的工资才四百,所以不干也罢。“去享福嘛,师傅对我很好,说话总是慢慢的,特别温柔。”在走之前,师傅已经把手艺全部传给了她。

她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就是在照片上摆弄中分头的那个。

中分头的妈妈得了脑癌,要做化疗。“他天天找我哭。”她说。

小男友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帮人管过街机,承包过台球厅。他哭的时候把手深插进喷满发胶的头发,不停地抓揉。“他顶爱他的发型了,每天都要上摩丝,稍微被我碰散一根,他都跟我急。”她看到那被揉成鸡窝的乱发,一下子心软了!

她从账上挪了三千块,勒令他一个月必须还。然而到下个月,她鬼使神差般地挪了下一笔,越往后数额越大。有时是为了平账,不让办公桌对面的出纳察觉异常,但其余的钱都流了出去。

从第三个月开始,她开始做噩梦,早晨醒来一绺绺掉头发。在梦中,她头发掉光了,变成了他妈妈,住进了脑癌病房。医生和护士一遍遍走进来,预告她死亡的时间,通常只剩几分几秒,而且越来越短。“唉,我怎么还没死?”她听到自己跟同房的病友抱怨。死了折磨就结束了。她仿佛还能灵魂出窍,看到脑袋里的肿瘤,它像缠满了血管的乌鸡屁股,又像一个嚷嚷着要生长的黑胚胎。走廊中的啼哭声突然传来,那是她的小男友,躺在婴儿车中,正等着被推进来喂奶。她顿时被更深的忧虑抓住,要是她一死,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半年后账有问题的风声泄漏,被出纳捅去厂长那里。

她拼命地想办法,其实没法可想,就连她的师傅也被惊动。那女人穿了一件蓝狐毛领大衣,约她到茶馆,坐下打量她,仿佛在表示失望,怎么教了她好几年,她还搞不懂男人?

“那时我哪里晓得,”她嘟囔说,“他没给妈妈治病,是在外头赌博,欠了赌债啊!”

“小芸,你要不去坐牢,要不选另一个法子。”

师傅的态度仍然温和,但声音冰冷。在高耸的毛领背后,隐藏着一颗青色的痦子,夹有三根黑毛。

那是厂长的标志,长在左脸颊上。过去几年,每当厂长喝酒回来,痦子就会发硬,肿胀成一只充血的眼睛觊觎她。师傅曾是厂长的情妇,不想让人争宠,所以都会把厂长拦下,但这回没什么能阻止青色痦子的跳动了。

“你有一周的时间,让你家里去筹钱,但条件是……”

这太过分了——是的,让人想发怒!不管她挪了多少钱,恐怕只是这贵妇两三个月的零花,可她不但不借钱给她,反而替旧情夫来讹诈。这是在给她上课,教她怎么选择吗?一边是牢狱,一边是痦子。

“那年冬天,我真的好难……”她说。

“后来呢?”

我凝视着她问道,隔着木头桌子上的烛火,酒吧的窗外大雪纷飞。

“从河南到福南,难上加难……”她摇头说。四川人讲话湖、福不分,使她有一种憨憨的可爱。

事情确实都得到了解决,她老爸子拿房子去抵押,背上了高利贷。账平了。小男友不承认拿过钱,也躲起来不敢露面,将永远被模糊地凝固在照片里!

本来她可以接受惩处,被调去值守酒窖,或者选择继续向厂长屈服,可她如此羞愧,拒绝后回到家里,度过了那个严冬。到了开春,一个小姐妹告诉她,可以出去做服务员。“到哪里还不是活嘛,”她又喝了一口酒,大声道,“所以,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出来了!”

我点点头。

可我不曾料到,几年后的我也将发出一封信,将她推向万劫难复,逼着她再做出一次被碾压的选择。窗外的大雪一阵紧似一阵。

2

“哈,这个瓜娃子,跟我扯筋筋嘛。”

房间里充斥着键盘的噼啪声,穿插着小芸放肆的嘲笑。距离她离开四川,五年过去了,这是北京农光里小区的一处出租屋。

夕阳的光辉穿过搁在窗台上的一个五彩玻璃碗。碗的造型很特别,碗壁贴着一格格的彩色方棱。假如目不转睛盯住它,就像看到一扇扇的小花窗,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晕眩!

小芸与一个合住的瘦女孩坐在屋角,正对着两台电脑打字。

与当年照片上相比,她胖多了。一件磨起毛球的旧粉红睡衣裹住了她,鼓起圆圆的腰,底下是睡裤和棉拖鞋。从侧后方望去,她的身体在衣襟内晃悠,那是因为她笑得太厉害,一头乱蓬蓬的大波浪卷发明显缺乏护理,跟着剧烈颤抖,使她像一枚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屋里杂乱无章,充满廉价的气息。塑料拉链衣橱挤在木杠衣架旁,衣架上挂着冬装,枣红色大衣、机织蓝花毛衣、带腰带的夹克和绿白格子的围巾。两个女孩身后床上的被子没叠,似乎她俩刚起床,或者说她俩就打算这样一整天赖在屋里。

铁壳闹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五点,隔着床,在门口处,一个穿墨绿色绒衣的小伙子正站在那儿,他提供了观察小芸的视线。

他目光阴郁,皮肤黝黑,浑身肌肉结实得像一头小蛮牛,咬肌绷紧着,嘴唇如两片岩石。哦,这沉默、这如石头般的纯朴,对一些女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因为她们预判不到,他是否会发动袭击,以及这袭击能给她们带来怎样的感受。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小芸——接下来大多数时日,不得不借助他,才能关注到小芸的行踪,这是我这篇文字真正的悲哀。

他和小芸是在两天前认识的,就在聊天室。“他一直缠着我说话,”小芸后来告诉我,“本来我没打算搭理他的。”

“我二十四,你多大了?”小蛮牛打字问。

“哈哈,不要打听女孩子的年龄。”

“我老家在湖南,你呢?”

“不好意思啊,我要下了。”

“别走啊。”

“明天对我很重要,我要早起。”

“重要?是去看你的朋友吗?”

“哈哈,你管得倒挺宽,那我问你啊。”

“你问。”

“你年纪轻轻跑来北京,大学毕业了吗?”

“毕业了,我在湖南读的是公共管理学院。”

“管理?不懂。”

“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工作。”

“那也不懂。我考考你。”

“考吧。”

“有一个人叫边沁,你认识吗?”

从聊天室挑出一百个人,我敢打赌,能给出答案的不超过零点五个,就算问上十天,一千个人里也不会有十个人能回答。

“边沁?是个英国哲学家。”岂料,对话框里的小蛮牛打出一行字。

“是吗?”

“他活在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创立过一个学派叫功利主义。”

接下来,小蛮牛继续解释他上过这方面的公共课,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静默了十几秒,小芸慢慢打道:“那你有空给我上一课啊。”

“好。”

所谓上课,其实隐含有另一层意思。因为一周前,她刚收到了我一封信,就是那封碾压她,也会改变她和我命运的信。她读不懂其中一些内容,才求助于小蛮牛。所以请他过来,不如说是她想找我的漏洞,给我反上一课。她想要反击。

不管是给她指点,还是给我上课,当小蛮牛踏进出租屋时,这个乔装的伪君子、这个被雇来的小打手、这位肌肉蓬勃的引诱者,哦,到底是谁被谁先上了一课啊?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冬,恰逢网络聊天爆火,无数男人拥挤在聊天室,点击着列表中的女性名字,通宵达旦地排遣寂寞,小蛮牛也是其中的一个网瘾者。虽然他沉溺的理由跟别人不尽相似,但聊法大同小异,都是先搭讪,发出各种泡沫式的呓语,再打探对方的趣味、年龄、心情、职业,借此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让她陪伴着通往发酵、幻想的世界,那里包含着呢喃的低语、虚拟情境或古怪的情爱,关键是这份幻想是独享的,有像水一样的包裹感。这如同一个人进了一家空无一人的理发馆,可以睡到一张专用躺椅上,在虚妄中无穷无尽地沉浸下去!

然而从网线一端来到另一端,小蛮牛目睹到一个何等真实、欢快的场面啊?没有独享,只有屠宰。小芸和她的同屋阿美都各自在聊天室里开了七八个小窗口,应付着源源不断涌来的男人,闪烁密集的文字如油锅沸腾。“美女,在吗?”“我在顺义。”“今天好冷啊。”“听说有个电影叫《卡拉是条狗》。”小蛮牛震惊地看着,这如同两个女饲养员端着饲料盆进了兽笼,可她俩除了嘻哈的评论,对小窗口的感情投入完全是个零。“这瓜娃子没意思。”“我这个在吹壳子,说他开了一辆跑车。”“哪个?”“叫东城的雨。”“哈哈,我去逗他个猫儿。”“要得。”她俩噼啪地打字,不停地把认为没用的窗口关掉,再飞快点开新的。小芸还抽空回过头来,对小蛮牛补充一句:

“小郑,不好意思你等等哦,我和阿美懒得做饭时,就聊个天,这些男的都抢着要请客呢。”

“嗯。”小蛮牛吭了一声。他姓郑名岩。怎么样,清醒了吗?网瘾霍然而愈了吗?今天不管是谁,在这两个妹子眼中都不过是一张当晚被消费掉的餐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但我这样描述,可能低估了他的冷静与决心。

过了一会儿小芸把键盘推开:“好了,不玩了,刚才看你一直没来,我才开电脑陪阿美。”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小蛮牛开口说。

“我?还不饿。”小芸逗他说,“不过你以后问女孩子,不能这么生硬,好像没有一点感情。”

“要啥子感情,”阿美说,“你就说请她吃大餐。”

“呃。”小蛮牛不会应付了。

“哈哈,你莫吓着人家,他是来上课的。”小芸很开心。

“那我出去了,把房间让给你们两个。”阿美说。

“不要——”小蛮牛突然紧张道。

那强烈的腔调使小芸和阿美都愣了一下。“你不觉得怪吗?”后来小芸跟我说,“他好像不敢跟我单独待在屋子里,生怕我吃了他,但又想把我拉出去,有话要讲。”是啊,一头拘谨、有爆发危险、不敢跟小芸过分亲密的小蛮牛。他似乎有什么东西害怕被她识破。

“你等着。”但小芸当时没想这么多,她起身去翻找。

小蛮牛带着挑剔打量着,仿佛刚接受完的高等教育使他打心底里瞧不上这姑娘。我知道小芸在找我的信。

别给他啊,但小芸不可能听到,也来不及——

“喏,就这个。”她把一张折着的纸递给他。

小蛮牛打开来,是一封信,写在一张非常小的A6纸上,纸的正反两面都塞满密密匝匝的圆珠笔字。

“你翻过来看后面,”小芸说,“什么一辆电车先往左边开,再往右边开,啥子意思吗?”

“撞了人吗?”

“两边都要撞死人。”

“这叫电车难题。”小蛮牛说。

“你真的晓得?”

“是,写信的这人没搞明白,这道题讲的并不是婚姻,”小蛮牛恢复书生本色,指着信说,“而是一门学问,叫道德哲学。”

“要得嘛,那你帮我教教他。”

“这人是谁?”

“你不要问得这么婆婆妈妈,惹恼了她,以后别想请她出去。”阿美说。

“好,”小蛮牛点头,把信翻回正面,“可写信的这人说要离婚,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回答他了,小芸,别受这小子诚恳外表的欺骗,没瞧见他孤傲的目光中,藏有一种对你这样女孩的歧视吗——

“是我的老公,”但小芸立刻说,犹豫了不到半秒还解释道,“他被判了刑,在坐牢,八年。”

3

(节选)

原载《山花》2024年第3期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李冯,1968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现居北京。出版有作品多部,曾获《山花》杂志“联网四重奏”奖。

【 创 作 谈 】

泰美斯的砝码

李冯

《道德课》的起点是一个微胖的女孩形象,以及对知识分子讽刺的冲动,因为据我的观察,在那些掌握逻辑谈吐能力的人群中,其道德水准未必能高于普通市民的平均值。或许太多的思辨能力使这个人群变得善于虚饰,这能力本该用于更多的对人生的深究与自我拷问。

然而在修订稿子的过程中,讽刺的冲动被湮灭了,更多的精力不得不放到琢磨人物上,为了与人物小芸匹配,不得不强化出年轻主角本能的一面,而为了平衡故事,又衍生出丈夫这一视角,还是个理工科的角色。人物命运的走向由此发生偏离,不再是讽刺,更多是纠缠、彼此攻击和折磨,哲学的成分因为他们身份的属性被弱化,所谓的道德也渐变为他们为生存辩驳时临时借用的工具。

我不清楚这偏离的尺度与最初设计的目标有多大?讽刺的力度被削弱,当然故事的力度在另一个方向、即人物情感上得到了加强。道德的背后是信仰,对普通人来说,这并非是一个在日常中时时触及的问题,但对作家来讲,如果丢失这点,无异于机器人丢失了一块全能的芯片,那只能成为一个功能性机器人,在流水线上工作,虽然也不错,能创造财富,但作家显然不该满足于只当拧螺丝的长臂或送外卖的无人机。

小说聚焦于三个小人物的命运,但为了完善故事加入了太多花哨的技巧,这是不完美的。好的作家的头脑应该像泰美斯手中的那架天平,一端是价值观,另一端是输出,令人感到流畅的趣味和巧妙的故事等等。读者应该只能直观地看到后一端,但由于不需要给读者看到,作家本人时常也会忘记应当在前端放入有分量的砝码。如果没有砝码那就得去寻找,否则另一端就会翘起来打中自己的脑袋。关于道德和其他,我其实不很清楚手里握有的砝码成色如何,有几枚?但对作家来说,重要的是有一个方向,在体验的过程中去寻找它,甚至是被允许寻找不到的,关键在于这寻找的体验。从这个角度看,这小说是对寻找这件事的一个提醒,要努力,不该放弃。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订阅方式】

电子版合作: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