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作者:陈希我

《另一个我》作者:陈希我
2024年05月11日 11:1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智障的姐姐突然失踪,20年前为摆脱姐姐拖累而去海外定居的孪生弟弟,陷入了一场接一场的矛盾纠结:一个“我”想继续逃避,另一个“我”要不惜代价回国寻找。“我”与另一个“我”,在激烈地斗争着,谁会是最后的胜者?

另一个我

陈希我

世界一下被撕开了。本来一片黑暗,那声音像一道光撕开了天与地。天是天花板,悬着吸顶灯。我在地上。其实我是躺在床上的,但没有觉出床的高度。跟我同水平面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处闪着光。那是我手机的光。

其实我已经把手机设置静音了。只是振动,仍然把我振醒了。浑浑噩噩伸出手去,去扣手机。已经知道是谁打来的,是国内的表弟。国内跟这里时差13小时,夏令时12小时,跟他说了,你那边白天,是我的晚上,你那边吃午饭,我这边正睡着呢,不要这时候打电话。但他就是记不住,总是半夜三更就打过来。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讲究这,是我的事。明确说,是我国内姐姐的事。

“你能不能把手机关了?”曾经,妻子总对我这样说。

“那怎么行?要有事怎么办?”我说。

“关你什么事?”她说,“又不是你爸妈。”她是华裔二代,对中国人这种亲情羁绊不是很理解。好在她还觉得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重要的,但是我姐姐,她就觉得没什么关系了。“就因为是双胞胎?双胞胎也是自己是自己。”她说。我早跟她说了,我这个姐姐有智力障碍,父母已经去世,姐姐一人留在国内,是托舅舅照看的,但她还是不能理解。

“我是他弟弟啊!”我说。

“弟弟也要睡觉!”她说。

“我也没办法。”我说。

“那你就是准备着被吵醒了?”妻子说。

这话说的,什么叫准备着嘛。

“睡着了,被吵醒,有多难受你知道吗?不如不睡着。”她说。

这倒是。就像被鬼抓起来一样。“你睡你的。”我说。

“我睡得着吗?”妻子说。

我们老是为这事拌嘴。到后来,她就搬到客房睡了。我接了电话,还得说话,而且不是说几句就能解决的。表弟说话很大声,国内人就是习惯了大声说话,我也渐渐地大声了,妻子就说在邻屋也被吵了。于是跟我吵,从半夜电话,具体姐姐的事,到我。我一直觉得她因为自己是美籍,多少有点疑心我跟她结婚,是想尽快入籍。争吵越来越升级,她搬回娘家住了。然后在电话里还吵。干脆离了算了,我也不想过了。当然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待在美国了。我会跟她吵得那么凶,归根结底是我的心情不好。新冠病毒出现以来,我的心情越来越糟。来美国后我一直谨小慎微,见警察躲着走。即使后来拿到了绿卡,也告诫自己要守法,不能像其他国人那样。这关乎文明,我的尊严。在公司,我是脾气最好的人。我甚至到了忍气吞声的地步,或者说,是忍耐。现在我不想忍了。我不想待这里了。

其实这事发生前,我就有不想待的心理了。我已经在美国20年了,觉得美国没有那么好了。另一方面,中国现在发展得不错。其实我来美国之初就后悔了,再回头看国内那些大学同学,进步不小,混得比我好多了,而我还只是个卖体力的。推拿师,说得好听,就是用力气伺候人。有时候会吹吹自己曾经是外科医生,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但其实有多大关系?家庭上也失败。曾经结了一次婚,像我这种身份,嫁给我的女人能有什么好条件?她是偷渡来的,乡下女孩。实在跟她合不来,就离了。现在这个是二婚,二婚也要离了。离了好,我回国还无牵挂。当然我也没有昏头到马上就回去的地步,要熬到领社安金的年龄。

我曾经想象我回国后的舒畅生活。也许是因为“落叶归根”这个词的缘故。叶落在土地上,呼吸着地气,这是我久违了的地气,我故土的气息。但这从故土打来的电话,每每打破了我的梦想,提醒我现实。

“你姐不见了!”表弟电话里叫。

这声音简直振聋发聩。他从来不是称呼我姐为“表姐”,而称“你姐”,好像跟他没亲戚关系一样。谈论起我姐来,也是像谈论别人,一个傻大姐。其实我也多少是这样,语气是无可奈何的,还多少有点嘲讽,我是在谈论她的怪异。但当下,表弟急吼吼的,毕竟人丢了。他即使不认这是他的表姐,也是我托付给他的人。我的父母去世后,姐姐没人照顾。她可以住着父母留下来的房子,但生活没法自理。我人在国外,只能托舅舅代为照看。好在舅舅家就在附近,可以给送个饭,料理其他事,其实就是表弟表弟媳去做。表弟表弟媳都没正式工作,舅舅也就那么点退休金,他们家经济不太好,我就给他们费用,一个月1000美元。表弟没房子,一家挤在舅舅的破房子里,我又许诺,姐姐离世后,那房子归表弟所有。他们愿意了,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怎么搞的?”我脱口而出。

“我也不知道啊!”表弟说,“就是24小时我们轮流看着,一眨眼也会跑不见的。”

那一段,姐姐居家了,表弟媳妇送三餐。社区居委会体谅我姐是残疾人,批准表弟媳戴上口罩,测了体温,把饭送到姐姐家门口。说好姐姐接进去,表弟媳人不要进去。但实际上不可能做到,里面乱七八糟的,也得进去收拾。表弟说,他老婆都是违规偷偷进去的。“我老婆说了,要是被传染了,你得负责。”表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这么对我说,好像是在转述表弟媳的话,但这“你要负责”,是表弟媳说的呢,还是表弟自己说的?如果是前者,这“你”就是表弟;如果是后者,那这“你”就是指我了。再仔细琢磨,表弟媳妇这话不一定就是指她有被传染的危险,还包括表弟和他们一家人。一个被传染了,就必然要传染给一家人,特别是孩子老人。而且,表弟也是去我姐姐家的,不能都丢给表弟媳。至少是盯梢,和表弟媳错开时间去,看人是否在屋子里。但要让社区再特批他进小区,社区不会同意,所以每次都要私下跟保安磨,送烟。“现在保安也要求高,都是‘中华’,至少‘红狼’。”表弟强调说,“好容易答应了。有时进屋,有时没进屋,老实说,”表弟说,“在外面叫一声,里面会应就可以了。没进去,也是为了避免交叉传染。”这也对。“是怕我传染给你姐,毕竟我在外面走动的。”表弟说明道。我也过意不去,要是姐姐把他们给传染了,那怎么好?但姐姐根本没有出门,怎么可能带病毒?但也不好说,这新冠病毒怎么传染的,专家也说不清。只能对表弟表示感谢,另外再加点钱,祈祷一切顺顺利利,不要出事。但怎么就出事了呢?

固然,即使表弟表弟媳错开时间去,也总有间隙。之前就出现过情况,一次,姐姐还是跑出来了。在小区里转,被保安发现,把她送回去。到表弟来时,保安严厉训斥了表弟。“被当孙子一样骂,”表弟说,“我爸当年都没有这么骂我的。”表弟小时候顽皮,没少被舅舅打骂,怎么可能比那还厉害?也许是他现在毕竟是大人了,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受不了。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就跟他说,干脆在门外面加个挂锁,反锁了。但表弟不同意,说要是闹火灾什么的怎么办?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不考虑,表弟也得考虑,他毕竟是执行人。好在接着也没再发生姐姐跑出来的事。有一次表弟还跟我说,大概那保安很凶,姐姐怕了。我听了也笑:“让她怕,就让她怕!这样就老实了。”

“什么时候?”

“早了。”表弟说。

“不是这个,”我说,“人什么时候丢的?”

“三天前……”

“已经三天了?”我叫。

“我怎么知道她哪天会跑出去?”表弟说。

“现在才告诉我。”我说。

“不是在找嘛!”表弟说,“不是怕你担心嘛……”

之前遇到问题,你就一个电话过来,半夜三更也打过来,就不担心我?现在担心了?我想。

“你那么远,担心也是白担心。”表弟说。

“那现在我还是这么远,”我说,“我也解决不了,你能解决吗?”

我这么说,有点赌气的意味。但也难说只是在赌气,我是真不想管的,随你们怎么搞。但这边我已经掀起被单,人坐了起来。窗外天还黑着,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黑夜让我惬意,是我的避难所。一旦天亮起来,这世界就恢复了常态,嘈杂、纷争。但其实即使在夜里,还是发生着各种事,只是我不知道。不在东部,也在西部;不在美国,也在其他地方……这不,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姐跑丢了。我是一半在西半球,一半在东半球,两边拉扯。我可以想象那边,表弟、舅舅,大家已经乱套了。而我这里,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苟且偷安。

“你还是回来一下吧!”那边,表弟说。

我觉得猛然被推搡了一下。“我知道要回去,”我说,“但哪有这么容易!你以为可以说走就走啊?首先,工作怎么办……”一想到“首先”,接着就有“其次”“再次”……好多事要处理,我的头都大了。但越是这样,越是没有心绪。我的心急切要回去,马上就起飞,马上就到家。那个家、那个家乡,现在是事件发生地,并不是我所梦想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它是实实在在的地方,发生事情的地方,而且事情只能靠我来解决。怎么找姐姐,种种办法,又都不是办法。种种可能,又不可能。

(节选)

原载《延河》202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马小盐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陈希我,作家、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抓痒》《大势》《冒犯书》《我疼》《命》《移民》《心!》《普罗米修斯已松绑》,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学术专著《享虐的文学》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西等多种文字。获国内国外文学奖若干。

【 创 作 谈 】

我有病,我知否?

陈希我

《另一个我》这小说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延河》编辑马小盐问我能否斟酌一下篇名。当时我的病又发作了,脑子想不了事,就托她想一个。名字出来,我简直吃惊,这正是我手头大长篇所写的:我、另一个我,又一个我、无数的我的分裂与纠缠,自我辩难。也许是不想题透,我当初在给这篇小说取名时回避了,用的是《孪生》。但也许因为这长篇难以写下去,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写成,它出了根本性的问题,正如我给它起的副标题:“论写作之缺乏方法论。”这话脱胎于福楼拜曾为他《布瓦尔与佩库歇》所拟的副标题:“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这部小说,福楼拜到死都没有完成。

我是作家,也是教师。我教学后面几年,一直处在难以为继的状态。讲课要观点要条理,但同时,总会有另一种声音冒出来,还会有第三种声音,第四种……众声喧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我一直不敢讲陀翁,我觉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讲得好他。因为,讲得好就不对了。但我又得讲课,只能迁就一头。这样,课是上成了,但我知道我是在敷衍。如果讲的是写实作品还好,贴着生活面貌、世俗逻辑讲,但文学逻辑不是世俗逻辑,小说写的是精神世界。心路?过去我也这么认为,但“心”有“路”吗?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鲁迅竟然也“鸡汤”一回。如果一定要说“路”,文学恰是没人走的、只有我走的路。但只有我走的路怎么跟人说?何况那并不是路,而是杂沓的脚印。卡夫卡说:“我们称之为路的,其实不过是彷徨。”这怎么讲?课堂上讲不明白,课堂下也讲不明白。也写不明白。自己都不明白。

我能在多大程度上弄明白这个世界?我们可以借助怎样的框架?之前有传统,后来有启蒙,民主自由人权;国家,革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现代化,全球化;“左”与“右”……要命的是现在它们叠加在一起,层次混杂,互相打架、更要命的是混战使问题失效。这是与风车战斗。“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这是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里说的。原来在公元2世纪哲人就认识到这一点,人类竟然忘了。

这也不是忘却,是处境逼得你不得不一再拿起武器来。这是与虚无战斗。前两年我给《普罗米修斯已松绑》一书写后记,标题是《谈何反抗虚无,不过是虚无地反抗着》。韩炳哲也谈“幻想处于自由之中实际上又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秃鹫每日啄食他的肝脏,肝脏又不断重新生长。他不仅被吃,而且又生长,吃得厉害长得厉害。这只恶鹰其实正是另一个自我。用我另一部小说《心!》题记里引用的鲁迅的说法:“抉心自食”。竟至于渴望心长得快、长得肥,自己吃自己,吃得丰盛。

我有病,我知否?

也许是自我意识太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意识太过丰富——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地下人”处于地下不自由,但越不自由,就越要审视世界,实际上是凝视自我。我在我之中,我在我的自噬之中,我在我的分裂的缝隙中,我在我的缠斗的空气中。也许这才是文学吧。加缪在论述卡夫卡时说:“人类的境遇之中彰显了一种本质的荒谬和与之难以共处的高贵(所有的文学都是如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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