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王船》作者:龚万莹

《送王船》作者:龚万莹
2024年05月14日 10:2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送王船是闽南地区的传统祭祀活动,承载纸人与祭品的巨型木船在海边化火,人们为之跳跃欢呼,是一场与死亡有关的庆典。一对为亡母进行海葬的兄弟不慎落海,濒死时刻,他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时空,那里有行于海上的诡异王船,也有关于初恋女孩的回忆。

送王船

龚万莹

1

阿母说自己一辈子都是渔民人,死了也要扔海里。

她不知道,现在骨灰坛想入海,没那么简单,要统一调配船只,在规定时间规定海域才能海葬。人家说了,要不然海水浴场是给活人还是死人游泳?不然渔船出海捞活鱼还是捞死人?

哥哥大炳说,干,管那么多,阿母要在爸纪念日这天入海,就这天。要扔在小时候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给她做到。有些人没种就别去。

明明只有弟弟阿彬还保留一只小舢板。阿彬说,就你不管不顾,大炳你这死肥猪,光出一张嘴,早就不是渔民人了,还不是都靠我。

阿母不在了,大炳和阿彬这兄弟俩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哪怕闭了嘴,内心也在互相干诮。只是无法干对方祖宗十八代,因为是同一套祖宗。亲兄弟,恨得更深。阿母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所以千交代万交代,两个人相互体谅,一起好好给她放海里。

结果偷偷摸摸出海没一阵,兄弟俩就开始厮打。

一开头是大炳先出拳的,他块头大,自信满满:“像你这款,我一出手就多费一副棺材!”阿彬体格精壮,人家都说他是“铁骨生,龙骨硬”。大炳出拳打他,结果手更痛。两拳后,阿彬反击。大炳只能蹲着挨揍。肉乎乎的大圆脸被按在木头船板上,全身脂肪几乎被打碎。

“免打了!”大炳求饶,从船头爬到船尾。爸说过,船头打架,人爬到船尾就算认输,就不能继续打。再打,就要走衰。可是阿彬竟然不管,他已经一衰到底,百无禁忌。

“没空跟你答牙!”阿彬没有放过大炳的意思,哪怕大炳龟缩在船尾。过了这么多年,爸欠下的钱,都是阿彬和阿母一点一点给还上的,他照顾妈到百年,临了大炳倒是最后一刻的床前孝子,阿母的房子还大剌剌要分走一半。干!

大炳说自己走是走,每月给阿母寄钱从没断,不然怎可能那么快还上钱,还换房子?可是谁知道啊?大炳说的话有哪句能信?阿母死了,你倒是在这里给我装老板派头!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岁了,但打人的阿彬嘴巴瘪着,委屈得像个少年。大炳砰砰砰一拳拳忍受着,无力招架。

“别搁打了!死老猴,好好跟你解释,你还不听!”大炳试图站起来。打是打输了,但阿彬永远是杀人犯,害人精!大炳站起来的瞬间,脚底一滑。扑通,他歪进海里。大炳太重,船太轻,被他这么一扑腾,就倾斜倒扣过来。骨灰坛咚一声入水。阿彬反应不及,也掉进水里。

那一瞬,大炳在哀爸叫母,而阿彬感到一阵黑暗暝。再睁眼,阿彬已在海中,手脚自觉地推着水。他四顾,大炳和船已不见。没良心的歹人,肯定又是不管不顾地走了。

正是退潮时阵,浪不停推,天上的云安静。不知何时,海面突然起雾,那种浓密的奶白雾气。刚才阿彬光顾着跟大炳打架,都没注意到周围的风变得又湿又冷。阿彬想向岸游,却根本不知道岸在哪儿。空气中有一种铁质和油混杂的气息,不如海浪的气味那般自然,令人不安。

2

海浪突然剧烈起来,有一瞬,弟弟阿彬觉得是在雪山里穿行,一层层厚雪涂抹的山巅在眼前抖动。突然,身后有一股温暖的浪,好似阿母已融进水里,伸出女人的软手,轻推阿彬的肩膀。他回头,看见雾气中过来一艘船。

阿彬大声呼救,船上却无动静。定睛一看,那船穿过雾气越靠越近,船头是个圆胖的橘色狮头,眼睛是两丸翠绿的亮球,有神地盯着阿彬,狮子下巴还有绵延的红须,在水里扭动。船上全无彩绘,似乎还未完工。船中央是两片白帆,写着“一帆风顺”和“合境平安”,船两侧插满桃红的三角旗。

阿彬一眼认出,那是“王船”。

可这里怎么会有王船?而且这王船模样有些怪。他开始感到头晕,手臂生疼。干,不管了。来不及多想,他怕自己在水里要抽筋,赶紧往王船上爬。

好不容易爬上去,阿彬下脚的时候被竹签子扎得脚疼——船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纸人,个个外形完好,用竹签固定着。但有不少被水冲掉了五官。帽子,头发,金的领子,银的头饰,男的手上抓着微小的发亮的刀兵,女的轻轻举着纤细的花。这就是船上所有的乘客,除此之外,没有了。

这事奇怪。

讨海人都会唱那首歌:“天黑黑要落雨,海王船要出岛。阿爸出海去讨鱼,阿母烧船送王船。一送金银和财宝,二送粮草摆酒席,三送神明去护保。”古时候王船还会推入海里,现今都直接在海边烧掉。每隔三年,渔村都在涨潮最满之时,在仪式的最高点一举焚烧精心准备的王船。庆典就在明天,阿彬早不参加送王船了,可时间是绝不会记错的。更何况,这船没放祭品,不像是已经办过仪式的样子。莫不是那突然起的怪风,海潮拍进停船的地方,把这船直接放到了海上。

船没桨,本来王船受造,就不为航行。唉,王船。阿母总爱在渔村工棚里绘船,债还清了也扔不下这门手艺。阿彬不肯阿母老来辛苦,总不让她去劳碌这个。阿母也乖乖听话,说是改成每天出去跟姐妹们跳舞。谁知清闲日子没过多久,阿母就一病不起。

雾气愈重,凝结成一颗精密坚硬的珍珠,把阿彬封在里面,连太阳和月亮也都灭没了。阿彬突然想起昨天在梦里见到的那粒水晶珠,里面大雪弥漫,一只满载的船停在海中心,动弹不得。

正想着,风突然有了肌肉,爆发出力量,推船行进。阿彬趴在狮子船头,突然看见远处竟有个灰色岛屿,散发点点光芒。他高兴得叫起来,可当船漂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光亮早已熄灭,那里什么都没有。唉,海市蜃楼。

阿彬坐在船头。

雾气带着股焚尸炉的味道。天空苍白,世界是泡影。骨灰样浓密的雾,从海潮顶端生长出来。此时此刻,隐约的脆弱风声,海水贴着船身浑浊的声音,海浪的泡沫和低垂的云朵互相研磨,混杂成一种绵密的吟唱声。阿彬发现自己也开始哼着相似的调子,这些声音就这样无知无觉中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更像是在万籁俱寂之时,耳朵会听见的一切受造之物的叹息。唉。唉。

眼前的这些,让他怀疑难道自己进了地狱?不,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确定。初冬季节,阿彬竟然感觉到炎热和干渴。他试着扑通跳入海里,可是不管如何往下跳,他都会跳回船上,脚被纸人的竹签插痛,最终还是踩断了一个纸人的头。好像世界就由连绵无穷尽的船只组成,垂直接续着,没完没了的地狱。

他跳了又跳,跳了又跳。他朝大海吐口水、撒尿,大海全都接纳,可就是不接受他本人。

他试了一阵,筋疲力尽,在寂静中战栗。恐惧消减之后,他又感到愤怒。我口渴了,给我水喝!我饿了,给我东西吃!他终于忍不住大吼着,像一位债主。可是船似乎停泊在雾气的中心,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有个预感,有人会来。通常有了这样的感觉后,就能等来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

3

哥哥大炳发现,即使在海里,他也能顺畅呼吸,不觉海水呛人。身体被海抱着,温暖、舒服。太阳在头顶,如同层叠摇摆的光耀葵花,不害物,不伤人。

他试图朝太阳上浮,靠近水面的那刻,用力一蹬,想跃出海洋——但跃出之后,自己一头扎进的,还是海洋。他试了好几次,仿佛两片同样的海互相接壤,中间是一片薄薄的夹心海面。他,永远在海里。

他忽然想起弟弟阿彬,阿彬在哪里?自己呢,又在哪里?

(节选)

原载《十月·青年专号》2023年增刊

原刊责编江汀

本刊责编杜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龚万莹,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北师大鲁院文学创作研究生在读。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十月》等,著有小说集《岛屿的厝》。作品入围《北京文学》当代文学排行榜、中国好小说排行榜、《收获》文学榜、扬子江评论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锐榜等。

【 创 作 谈 】

燃烧的船

龚万莹

《送王船》是2017年就播进心里的种子。

那时,我第一次听说厦门这项民俗。一艘黑暗中燃烧的巨型木船,随着四围的金纸与内里的祭品在海边化火。那延烧之火,似乎将一切都烧成焦黑、虚空,烧成无望的地狱。王船受造,不为航行,只为烧作灰。可这却是庆典。人们要跳跃,要欢呼。这是庆典。这画面总在我心里金亮亮地烧。而那艘木质王船抵达海边的方式,是全村人用肩膀轮流去扛。陆地上的王船,是在人群的肉身上航行的。渺小的人,却想着用血肉之躯去扛一艘船。各人用肩膀扛各人的重负,力不能胜,却欢喜快乐。而这一切的终点,是火与灰。

这黑暗中燃烧的船一直停在我脑中。但如果仅仅只是这个画面,并不能推动我开始航行。2021年年底,这艘船才突然动身——雾气迷蒙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对兄弟。一对凶狠互殴的渔民兄弟,结果弟弟阿彬困在海上雾里的亡灵船里,哥哥大炳陷落在海底无尽的死者疆域。

死是否可以用数字来计算?这是大炳的难题,他自觉亏欠了少年时爱慕的朋友许丽珍,可是如今赔上他的一条命,又要对不起妻子和女儿。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自己对不起弟弟阿彬,于是在船翻的时候不自觉地托举他,哪怕前一秒两人还在吵架相打。可是这一时的善意动作,真的能救阿彬吗?真的能把自己与他多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吗?他知道不能。一个人的死,终究还不上多人的债。数学等式无法成立。

死是否可用得失来计算?这是阿彬的执念。多年前他失去了阿爸,也失掉了许丽珍,更失掉了做岸上人的梦。对于阿爸,他恨过,却也愧疚着。他父亲离去时,阿彬来不及告别,只见到无头的父亲与一滩浓影。许多事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后果却总是他来承担。得失总是不公平,这些怨在心里灼烧成苦毒的气味,缠绕着他。谁能救他呢?得失去找谁来算?恨意瞬间的消除,却不在得失被清算的时候。那一刻饶恕的降临,与半块馅饼的爱有关。

两兄弟自有他们的旅程要走,而我只是看着。

不多时,赤潮翻涌到天上去,潮水的方向就改变了。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

【订阅方式】

电子版合作: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