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在《书谱》中有句话:“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大意是:(有些人)白白地看到那些大书法家成功作品的美妙,却不知道达到美妙的根由。我们觉得这句话对于篆刻学习同样适用,实际上,篆刻本来就与书法密不可分。
(《书谱》“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有些学习篆刻的朋友,看到名家的作品,也觉得极美,甚至不由自主地赞叹,甚至看到同好的作品,也赞叹他刻得好,刻得精彩,但却不肯了解他们为什么能刻那么美。
其实对于书法学习,我们有常识:要想写一手好字,就是“临碑、临帖”!几乎没有第二条路。小时候不管是家人还是老师,甚至朋友都这样说,于是,这成了深入脑海的定律:写毛笔字,先找字帖来,临起来。
这种观念深入脑海!
有人会说:有一些江湖写手,他们毛笔字也相当不错,但从没有临过帖(我们把那些私下临帖的书家抛开,他们写一手好字是正常的),这是因为他们的字之所以“美”,是一种“熟练之美”,来源于他对毛笔这种书写工具以及书写材料的熟练使用,而不是来源于对古往今来的、经过历史审美检验的“法书”学习的“审美之美”,他们的书法作品,真正对书法审美有所学习的人看到的更多是“江湖气”,表现有如下这些:
1、是书法作品里常常有写错的繁体字。因为他不临帖,或者也很少读繁体字的书,而创作书法作品又不得不写繁体字,于是只好“想当然”,或者查一些网络字典,或者一些不严谨的APP,或者记得自己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字的“江湖”写法,或者,某批已经废除的简化字里有这种写法,于是,拿来就用,这当然出错,我们看很多“老干部体”的书法作品里,这种情况格外多。
2、结体、牵丝随意潦草。因为他不临帖,他不知道古人怎样写这个字,他只好依照自己的书写习惯随意安排,实际上就是,他不会写,但是用到了这个字,躲不过,必须写——如一个蹩脚的作家,想到一个情景,想表达出来,这个情景很必要表达,但他却用不准词,只好勉强找替代词应付——只好依自己的书写习惯,写出来,哪里还管得了轻重、疏密,哪里还管得了是宽结、紧结,那里还管得了这根牵丝是断还是连,该如何连。
3、缺少章法。这种情况常见,因为作者或者根本没考虑过章法,他完全按照纸张的大小,打好格子,把字写进去了事,完全不知道每种书体(当然,他们更多写楷、隶或行、草)都有适合他们的章法样式,因为他不临摹,不知道碑有碑的法式,帖有帖的法式,篆、隶、楷、行等等各种书体各有更适合他们的章法。比如我们熟知的隶书,适合它的样式,最好是“字距”大于“行距”,如图:
(王福厂书王维辋川积雨诗)
如果把隶书像楷书一样写到规定好的方格子里,不留出足够大的字距,就不好看。
解决“江湖体”和“老干部体”的方法(纯爱好的江湖书人,不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临碑帖(当然,也要读书、看展,以提高眼界,增强修养),除此之外,几乎没有第二种办法。总之:临摹十分重要!
但到了篆刻,很多朋友就不这样了,他们不愿意临摹,或者对临摹浅尝辄止,几年学习下来,临摹加创作,合起来刻不了一百方印(包括临摹和创作,其中可能有心血来潮临的几方汉印,有应朋友之请为朋友刻名章的失败作品等)。
其实,临摹对于篆刻学习同样相当重要,因为它要解决的问题甚至比书法更多,因为书法之外,还有刀法,它甚至首先是一门手艺。
1、临摹的过程,是熟练刀法的过程
篆刻,当然要刻,这不言而喻。篆刻的刀法也不复杂,通常就是切刀和冲刀。
(刀法及其细节)
但这两种刀法在实操中所涉及的细节却非常多。比如刻刀的发力方向:有的人习惯由内向外发力,我们把这种发力方法称为“刺刀式”,就像战场上拼刺刀,用力向外冲或者切(这个时候,通常更多用内刀角);有的的人习惯由右向左(以右利手为准,左撇子不再讨论),我们把这种方法称为“横刀式”(这个时候,通常更多用到外刀角),因为在刻制用力过程中,刀是横着的由右向左冲或者切;有的人则习惯于自外向内刻,我们把这种方式戏称为“自杀式”,因为在刻制用力过程中,刀是由外向内,向自己的胸膛方向冲或者切。
(篆刻刻刀各部位的名称)
再比如,如何把一条线刻直,如何用刀刻出相应弧度的曲线,除了掌握一定的方法之外,更多需要反复的练习。
再比如,我们要熟知几个角度的应用,比如刀杆与印石的夹角,比如刀刃与印石的夹角,还要考虑用刀力量的大小和方向,以哪种力度、哪种方向、哪个角度用刀,刻出来的线条质量是什么样子的,加了摆刀之后的细微的毛刺是如何形成的(不论冲摆还是切摆),加多大的摆动幅度,能刻出什么样的线条质量等等,都需要反复地实践,不断地练习,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我在2016年发布过100方汉印的临摹作业,后来,这份作业被我增加到汉印220方,秦印50方,古玺50方,明清名家印180方,共计500方的临摹样本。
为什么需要这样大的临摹量呢?虽然这个量并不算大,汉印只有220方,但很多朋友仍然觉得太多了。
这里仅以汉印为例——
仅说刀法就至少有下面这些问题需要解决:铸印(如“骑司马印”)、玉印(如“桓启”)、凿印(如“牙门司马”)、细白文(如“新西河左佰长”)、满白文(如“别部司马”)、将军印(如“禆将军章”)的线条应当用何种刀法完成(没错,它们线条的完成通常要用不同的刀法)?要不要加摆刀,摆动多大幅度?用什么样的入石角度?复不复刀,如何复刀?文字线条细微的夹角处如何下刀,圆转的笔画如何完成?文字笔画相交时如何完成等等……这些具体实践问题,也只有在大量的临摹中找到方法。
(群友临摹出来的玉印线质)
(又一种临摹出来的汉玉印线质)
临摹过程,是借助印面文字及印面效果训练刀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训练各种刀法角度,熟练运用内、外刀角,借以针对各种石料情况,比如,养成内外刀角并用的刀感和方法,就避免了有时下刀时刀杆、刀头遮挡目光的状况,同时也避免了因用刀方向不同对文字线条“向背”之势的影响……总之,要达到“随心所欲”的用刀熟练度,想刻成啥效果,就出来啥效果,想刻成啥线质,就刻出啥线质。
2、学习字法、篆法的需要
字法、篆法方面呢,也非常必要。道理很简单,越多的汉印临摹,我们就认识越多的汉缪篆的写法。举个例子,如果让我们写任一个字的缪篆写法,我们通常没有把握,但如果让我们写“印”字的写法呢,我们可能抬手就写了出来,为啥,因为我们写得多,刻得多,熟练了,就像我们在汉印中找到了“熟人”,甚至我们知道他的各种姿势,各种状态……那么,如里我们更多的写,更多的刻,是不是就可以掌握更多的字呢,临摹实际上也是认字的过程,是掌握它篆法变化的过程,汉字常用字,只有2500个,写得多了,创作就不犯难了,对汉缪越是熟悉,就越能随心所欲地对它进行适应需求的改造。也举个例子,比如“印”字,在吴昌硕手里,它上面的“爪”被安排得站立了起来,在右边形成了相应的空间,盘活了印面气息。
(吴昌硕“杨华勋印”中的“印”字)
其他字一样,你对它们越熟悉,它们就越可能转化为你创作印面的“适意可心”的素材。对它们的砍尖削圆,捏短拉长,任意变化,都来源于抚掌观纹程度的熟稔。
当然,更重要的借临摹养成入印文字规范的良好习惯!
3、学会营造平衡稳定的印面章法
章法也一样,我们所临刻的汉印中,有四字印,有五字印,也有六字印,更有多字印,在临摹这些印时,我们可以感知印面空间是如何布排的,也能掌握“任疏任密”的篆刻最基本章法思想,同时也对汉缪篆的“不方不圆”的字形特征有更为深刻的认知。
再者,如祝竹先生所言,临摹汉印还可以训练严谨的规矩,蒙养博大的气象,并培养高雅的审美情趣。并借此抑制逞智弄巧的低级趣味和小家气息(见祝竹《汉印技法解析》)。
这里我们可以把汉印临摹的过程,借《庄子》思想的典故分为三种境界:
1、庖丁解牛境!选好汉印,加以大量刻意练习(比如一方刻几遍),掌握基本刀法与印面文字基本结体规律(因为每方汉印都有其相应的个性,有其不同于其他印的特征在),这个阶段重在“节度其手”,以汉印为节度标准,临印求毕肖。此阶段可以“庖丁解牛”喻之,要力求做到对“全牛”的深切认知,将汉印“印”在脑子里,化在脑海里。此境界,脑海中要有数方、数十方,数百方汉印在,背得出,摹得像!
(庖丁解牛)
2、卖油翁境!在第一层的基础上,再增加练习量,达成心手融合,主客合一,最终能不假思索,随手而成,可以“卖油翁”(欧阳修的文章)喻之,对印稿和印石达成“唯手熟尔”的任笔而成、任刀而成。到此境界,可半临半创了。
(卖油翁)
3、轮扁斫轮境!以庞大的临摹量,积累而成到第三层境界,此境界下,意不可言传,从心所欲不逾矩,非法非非法,可以“轮扁斫轮”喻之,不需要说如何刻,但随手而成却在规矩之内。到此境界,可熟练创作了。
(轮扁斫轮)
临摹汉印是一个篆刻人终身的功课,我们不用去回忆苏宣、钱松、吴让之、吴昌硕、齐白石他们临摹汉印的临摹量,因为他们的临摹量都是动辄上千方的。
到此,我们还要讨论汉印的临摹量吗?
我看是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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