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程邃,我们说丁敬。要说丁敬,又必然要说丁敬印风产生的土壤——“明人习气”浓郁的清初印坛。
丁敬在程邃去世后三年出生,因此,他们两个算是清初连续出现的两大宗师。只不过,他们的印风走两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丁敬像)
程邃在守秦汉正宗的基础上,向大篆古文用力,以文、何开创的冲刀完成印面,最终打开了“徽派”的崭新局面;丁敬则在坚守秦汉正宗的基础上,向唐宋印用力,以朱简开创的切刀完成印面,最终成为“浙派”的鼻祖。
丁敬(1695-1765),字敬身,号砚林、钝丁、龙泓山人等等,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我们看生卒年份,丁敬生于康熙年间,经雍正朝,至乾隆年故世,你看,他活过了71岁,这是他在艺术上取得重大成就的保证。
(画像中瘦小的丁敬)
与程邃相仿,丁敬同样嗜古,他痴迷于金石考据学,尤其是对金石、碑版的研究与探源考流几乎倾尽全力。据记载,他每于春秋佳日,杖履在西湖山水间,寻访经幢、墓碣、摩崖、嵌壁文字,攀其峭陡,剔藓披藻,“得见前人妙迹,终日勿忍去,必亲自毡椎摹拓,志书查证。”
乾隆元年,已经四十二岁的丁敬,因为在诗文书画、金石篆刻各方面的造诣修养“时望甚高”,地方当局以“博学鸿词”荐举他去应试,但他对仕途全无兴趣,坚辞不试。这决定了他必将布衣终身。
他性格耿介,作品不轻易与人,志书说他“非性命之契,不能得其一字也。”“贵人求其刻印,辄吝不肯与”。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他的印章,绝大多数是他为他的至爱亲朋所作。
不进仕途,不肯鬻印于世俗,使他最终穷困潦倒。
说回正题——
丁敬所处的时代,印坛的状况如何呢?用丁敬的印款记录可知。他说:“近来印作,工细如林鹤田,秀媚如顾少臣,皆不免明人习气,余不为也”(“江山风月”印款),也就是说,当时的印坛,刻印多追求装饰,不讲法度,并由此相沿成习,“明人习气”颓风日盛。
所谓的“明人习气”,在字法上表现为怪异、乖戾,在章法上表现为俗弱、松散、单薄、呆板、做作、猎奇,在刀法上则表现为甜熟、油滑、专事雕饰。“明人习气”主要集中表现于著名的“三堂”(学山堂、赖古堂、飞鸿堂)印谱中。
其实,就只有一条:明人的审美还没有跟上来。或者,他们的修养和社会条件还不允许他们有较高水平的审美,那是清代人的事,因为到了清代,出土金石资料才越来越多,小学研究也越来越精深。这样,清代的小学研究不允许篆刻家们在字法上犯错了,清代的碑学研究,也越来越从审美上规范和提升当时篆刻家的美学修养,让他们达成了审美上超越前代的提升,他们不需要再把所有的热情投入到笔画的雕琢,他们有机会把精熟的刀法用于创作更加古拙优美的篆刻作品。
当然了,清代的篆刻理论也取得了长足的发展,有了理论的加持,他们的篆刻获得了质的飞越。
还是那句大白话:只有理论的篆刻不值钱,没有理论的篆刻不值那么多钱!
丁敬为啥能创立浙派呢?
1、他精研古玺印;2、他精研金石古物,对于金石审美,对于古文字有精深研究(这一点与程邃相同);3、他具备创新思想,他找到了突破秦汉印桎梏的思想武器——创新——这永远是艺术不二的生命力源泉。4、或者还应当加上一条,他活了足够久(齐白石也得力于此),而且不入仕途,使他把所有的精力投注在艺术上。
他的两首论印诗(共存十二首,这里选其中二首)是他创新思想的最佳注脚:
(中华书局《说文解字》封面)
其一:《说文》篆刻自分驰,嵬琐纷纶炫所知。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非私。
篆刻字法当从《说文解字》,这是前辈吾丘衍《三十五举》的定论,但是丁敬敢于提出异议,他把前人关于篆刻的“金科玉律”打破了,因为汉印里的很多文字,已经与《说文》所载篆书不同了。说到底,二者是“分驰”的两件事:《说文》是学术,篆刻是艺术,对《说文》所载篆字,汉人并不完全照搬,他们往往进行艺术改造,或盘曲、拉直线条,或增、减、挪移笔画(甚至部件),再说了,《说文》东汉才有,前面还有西汉印呢。
其二: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
你看,唐宋印里的文字,并没有完全遵照汉印里的文字,他们完全依照唐宋印印面的需求,调整了入印文字的线条样式和笔画特征,使之更符合已经增大了的印面,也同时使这些文字更适合朱文印式,唐宋印的可取之处,正在于他们对于篆书文字的改造,使之更有利于朱文样式表达思想与内容,同时也使朱文印呈现出独有的艺术魅力。
(九叠宋印:内府图书之印)
还是让我们看看丁敬的作品吧:
(岭上白云)
这是疏朗型章法的经典印例,在这方印里,他给明人的松散型章法找到出路,以对角呼应(疏密和占地空间)让四个字产生关联,并将四个字统一处理成圆转之型,使印面文字更加统一,凝聚印面气息,明人习气的“松散”,在他这里变成了“疏朗”。印面不再是简单的文字堆砌。
(白云峰主及其边款)
显然,这是典型的汉印风,但他加入了对角的空间与占地呼应——这种疏密呼应的文人手法,到赵之谦手里发扬光大。
(两方向隶书取法的印)
实际上,篆隶不分家,当我们看到丁敬的这些作品时,我们会发现隶书的学习也相当重要。
(文章有神交有道)
这已经不简单是汉白文印式了,他用汉白文印式的酒杯,装进了文人趣味的酒。
(家书抵万金)
多可爱的几个小团点啊!或者,我们在这方印里找到了战国古玺印与汉印式的结合,但请注意,在丁敬那个时代,战国玺还没有面世,那么,他是如何会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呢?当然是他对古金石的钻研与消化吸收并加以提纯的创造。
(丁敬身印)
当我们看到这一方印时,我们不得不专门说一说丁敬乃至整个浙派的切刀刀法了。
浙派的切刀,相对于徽派的冲刀,是两种不同的篆刻运刀方式。两种刀法区别明显,切刀的刀程短,每一个笔画的一侧,冲刀往往一刀就可以完成,而切刀往往需要多刀、甚至无数刀完成,类似于“积点成线”,后一切形成的痕迹并不能完全保证与前一切的痕迹在同一条直线上。这一点,我们在前面讲朱简发明切刀时,已经说过了。对于切刀,清代著名的印论家魏锡曾的话很形象,也很准确,他说“朱文启钝丁,行刀细如掐”(魏锡曾《论印诗二十四首并序》),朱文印源于丁敬,他行刀就像一点一点的掐着切。
简言之,切刀之法,不是丁敬的首创,但在丁敬手上,切刀之法被弘扬发展。“浙派”之所以成为派别,一方面依赖于切刀刀法,一方面是生根于丁敬独特的印学思想。
切刀前后两刀的交接痕往往不在同一条直线上,这恰恰形成了古朴斑驳的印面痕迹,这种痕迹,与岁月与自然的“天工”相仿佛,让线条显得更加不事雕琢(不光滑就保持不光滑的状态,不加修饰),更加古意盎然。这实际上正好对抗了“明人习气”的甜熟与肥腻,使印面文字更具劲健古拙之美,骨力之美。
浙派的印面文字,在笔画的两端、笔画与笔画的交接和转折处有其独特的特征,比如:印面线条的两端(不论白文还是朱文)都呈方角状;笔画的形态多呈现不规则的波磔状(似乎在模拟书写),笔画的交接处或者转角处,大都处理成“外方内圆”的形式特征(可以拿浙派的代表印作经看,这里不再用图说明了)。
外方以显刚健,内圆以显柔媚,健媚并举的浙派印作,在统一的刀法处理原则下,丁敬的印或者说浙派的印往往有非常强的整体感。
基于这些原因,丁敬的篆刻很快形成独立的派别,在后来蒋仁、黄易、奚冈(他们并称“西泠四家”)等印人的共同带动下,浙派很快与北方的徽派形成对峙之势。
有了对抗,有了不同的声音,一种艺术形式才会在对抗中兴旺发展,篆刻也是如此,“北徽南浙”,我们可以说:中国篆刻在丁敬为首的浙派诞生之时,真正开始走向了新的辉煌之路。
但请注意,丁敬,乃至后来的浙派其他七家(共称“西泠八家”),他们还都没有把目光转向印外,他们所有的创作,都仍将目光集中在秦汉印的印面之内,他们入印文字乃至章法的取法,也大都仍在前代的印面之内,还没有走向印外,所以,我们大多时候还把浙派印作称为“有特色的汉印”(甚至有些人称之为“切刀完成的汉印”)。
清代篆刻家的目光转向自己个性的书法,进而转向“印外”的其他古文字载体,是邓石如和赵之谦他们的历史使命了,以后再说。
(丁敬和他的边款)
其实,丁敬的贡献还有边款,现代篆刻界风行的主流切刀单刀边款,虽发源于何震,但真正发扬开来并形成风气,仍然得力于丁敬,毕竟在切刀方面,丁敬是真正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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