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在位期间,由宰相王安石领导的变法运动虽然打着“富国强兵”、“减轻百姓负担”的旗号,但实际上却大肆聚敛苛剥民间,在肥了官家的同时,使海内百姓普遍陷入赤贫乃至破产的状态当中。正因如此,王安石变法遭到以司马光、韩琦、苏轼等为代表的保守派官僚(简称“旧党”,以区别于支持变法的“新党”)集体反对,而他的应对之道,则是借助皇帝的权威将反对者全部贬黜。
在大肆贬黜旧党官僚的同时,王安石还着力清洗御史台,将反对变法的谏官们全部免职,并换上自己的亲信党羽。如此一来,朝堂内外再没有反对变法者立足的空间,王安石则毫无忌惮地继续推行其变法事业。但令王安石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变法事业如火如荼进行之际,一个微末小官却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挺身而出,用一张图、一份奏折将他拉下马。这个人便是王安石昔日的亲信郑侠。
郑侠,字介夫,生于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家住福州福清县海口镇覆釜山下,后迁至县城西塘,因而世人又称呼他为西塘先生。由于郑侠的弟妹较多,加之父亲官卑职小、清廉正直,因而家庭生活相当清贫。在这种情况下,通过科举入仕,便成为郑侠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好在郑侠天资聪颖、刻苦用功,因而学业大有长进,颇得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25岁的郑侠来到江宁府,投奔在此地担任酒税监的父亲郑翚,而时任知府正是王安石。出于爱才心理,王安石不仅主动邀请郑侠相见,勉励他成为良材国士,还派学生杨骥到清凉寺陪伴其读书。正是在王安石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郑侠在治平四年(1067年)顺利考取进士,旋即被朝廷任命为将作郎、秘书省校书郎,由此踏上仕途。
就在郑侠高中进士两年后,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王安石入朝拜相,主持变法事宜。王安石执政伊始,便提拔郑侠为光州司法参军,主管民事、刑事案件的审理和判决。据正史记载,凡是光州所有的疑案,一经郑侠审讯清楚上报,王安石必定按照他的要求给予批复。“治平中,随父官江宁,闭户苦学。王安石知其名,邀与相见,称奖之。进士高第,调光州司法参军。安石居政府。凡所施行,民间不以为便。光有疑狱,侠谳议傅奏,安石悉如其请。侠感为知己,思欲尽忠。”郑侠感激于王安石的信任,经常就变法事宜给他提意见或建议,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熙宁五年(1072年),郑侠三年任期已满,入京述职时拜见王安石。当时,朝廷颁布用考试新法的办法选举人才,考中者可以越级升为京官,王安石很想让郑侠通过这个途径得到进用。不过,郑侠在目睹新法的弊端后,便以不熟悉新法为借口婉拒。此后,郑侠多次谒见王安石,直陈实施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市易法以及对西夏开战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劝说他改弦更张。“时初行试法之令,选人中式者超京官,安石欲使以是进,侠以未尝习法辞。三往见之,问以所闻。对曰:‘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数事,与边鄙用兵,在侠心不能无区区也。’安石不答。侠退不复见,但数以书言法之为民害者。久之,监安上门。安石虽不悦,犹使其子雱来,语以试法。方置修经局,又欲辟为检讨,更命其客黎东美谕意。侠曰:‘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所以来,求执经相君门下耳。而相君发言持论,无非以官爵为先,所以待士者亦浅矣。果欲援侠而成就之,取其所献利民便物之事,行其一二,使进而无愧,不亦善乎?’”
可想而知,郑侠的一系列尖锐意见触怒王安石,两人由政见上的分歧渐行渐远,最终竟形同路人。为了惩罚郑侠的“背叛”,王安石索性将他连降数级,派往京城汴梁的安上门担任监门小吏。虽然遭此重创,但傲骨铮铮、忧国忧民的郑侠并没有屈服,在满朝文武杜口结舌、屈从于奸相的情况下,依然常常给王安石写信以陈述新法的弊端和百姓的疾苦,希望他能幡然醒悟。
郑侠给王安石的意见书每每如石沉大海,这迫使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决定向皇帝直接上书。熙宁五年(1074年),华山山崩,自次年夏季到来年春季,河南、河北一带又干旱不雨,以致赤地千里,百姓无以为生。一连串的灾异让宋神宗大感惊恐,认为是自己的施政违背天意、不行仁义,以至于上天降下灾异来谴责。为平息上天的愤怒,宋神宗颁布“罪己诏”,并向臣民广泛征集应对灾异的意见。《宋史・王安石传》载:“熙宁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逊语。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其害。’”其实王安石说的话倒是实话,天灾是人难以避开的,并不是说什么人什么政策导致的,但是在当时这个时代,这么说是没人会相信的。
宋神宗的诏令下达后,无疑给郑侠提供了进言的绝佳良机。不过,郑侠深知,如果按照惯常的做法提交文字版的奏折,皇帝很可能无法对民间的疾苦有直观的感受,因此他决定另辟蹊径,将亲眼看到的各地官吏催逼百姓交还青苗法所贷本息,灾民只能以草根木实充饥,还要被加上锁械刑具负瓦揭木、贱卖家产以偿还官钱,以及饥民们扶老携幼逃往的场面绘成画卷,名为《流民图》,以呈皇帝御览。“侠知安石不可谏,悉绘所见为图,奏疏诣阁门,不纳。乃假称密急,发马递上之银台司。其略云:‘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之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谨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疏奏,神宗反覆观图,长吁数四,袖以入。是夕,寝不能寐。”
在呈递《流民图》的同时,郑侠还随图附上一篇名为《论新法进流民图疏》短文,强烈建议皇帝罢黜王安石、废除新法。文中称:“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谨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次日早晨,宋神宗颁布圣旨,罢免王安石的相位,在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同时,还宣布终止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市易法等在内的18种新法,时在熙宁七年(1074年)三月。“翌日,命开封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具熙河所用兵,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罢,凡十有八事。民间欢叫相贺。又下责躬诏求言。越三日,大雨,远近沾洽。辅臣入贺,帝示以侠所进图状,且责之,皆再拜谢。”消息传出后,天下百姓无不欢呼相贺,而大雨也在3天后降落河南、河北各地,大大缓解当地的灾情。
郑侠挺身而出,用一副《流民图》把祸国殃民的王安石拉下马。不过,王安石虽然罢相,但他的党羽吕惠卿、邓绾等人依旧占据高位,郑侠出于义愤,又将一本名为《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的画册呈现给宋神宗,暗喻吕惠卿之辈形同唐朝奸相李林甫、卢杞之流,百般陷害如魏征、姚崇、宋璟之类的贤相。
对于郑侠的举动,吕惠卿、邓绾等人恼恨至极,遂以“谤讪”的罪名将其流放汀州编管。当郑侠行至离京不远的太康县时,吕惠卿又罗织罪名将其追回,并请求皇帝将郑处死。不过,宋神宗并未听从吕惠卿的建议,而是颇为感慨地说道:“侠所言非为身也,忠诚亦可嘉,岂宜深罪?”吕惠卿无奈,只好把郑侠流放到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英州,即今天广东省英德市。“安石去,惠卿执政,侠又上疏论之。仍取唐魏徵、姚崇、宋璟、李林甫、卢祀传为两轴,题曰《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在位之臣暗合林甫辈而反于崇、璟者,各以其类,复为书献之。并言禁中有被甲、登殿等事。惠卿奏为谤讪,编管汀州。御史台吏杨忠信谒之曰:‘御史缄默不言,而君上书不已,是言责在监门而台中无人也。’取怀中《名臣谏疏》二帙授侠曰:‘以此为正人助。’惠卿暴其事,且嗾御史张琥并劾冯京为党与。侠行至太康,还对狱,狱成,惠卿议致之死。帝曰:‘侠所言非为身也,忠诚亦可嘉,岂宜深罪?’但徙英州。既至,得僧屋将压者居之,英人无贫富贵贱皆加敬,争遣子弟从学,为筑室以迁。”由此可见,在满朝文武对新党集团唯唯诺诺的情况下,唯有郑侠做到了“一士谔谔”,真可谓名副其实的“孤勇者”。
其实说起来,这幅图很有可能是受到保守派的指使才绘画出来的,保守派们知道这时候赵顼最担心什么,于是就在这个时候将这幅图呈上来。图画可是比文字更有说服力的,这幅画一递上去,习惯了锦上添花的皇室看到了百姓的流离失所,少见多怪就很容易让他们做出罢免王安石的举动。
其实这件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司马衷的“何不食肉糜”。《晋书・惠帝纪》载:“天下荒馑,百姓多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如果仅凭借这一点就断定司马衷是一个傻子的话肯定是不足的,只能说他和百姓有距离。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说过:“没有面包为何不吃糕饼?”但是却不能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也是个傻子。其实就是因为平时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旦发现了才会有种小题大做、大惊小怪的样子。一旦了解得多了,对这些事情其实也就习以为常了。
元祐元年(1086年),宋神宗驾崩,其子宋哲宗登基,但朝政则由太皇太后高氏执掌。高太后临朝伊始便宣布废除全部新法并大赦天下(宋神宗在吕惠卿等人的鼓动下,很快又恢复全部新法)。郑侠遇赦后回到福清,经苏轼、孙觉的联名推荐,被起用为泉州教授。
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高太后崩逝,宋哲宗亲政,全盘恢复新法,新党中坚分子章惇被任命为宰相。章惇执政后,大肆打击、报复包括苏轼等在内的旧党,而郑侠也再度遭到贬黜,第二度被流放到英州。直至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驾崩、其弟宋徽宗登基,苏轼等人才得以被赦免,而郑侠亦官复原职。不过,7年之后,又一场政治风暴将郑侠掀翻在地。
大观元年(1107年),新党骨干蔡京入朝为相,在政治上禁锢旧党,郑侠因而被罢职还乡。此后12年间,郑侠在家乡过着潜心著述、不问世事的生活,直到宣和元年(1119年)八月去世,终年79岁。郑侠病逝后,由于蔡京还把持相位,因而朝廷并没有替他平反、褒赠。直到南宋绍熙三年(1192年),宋光宗才追封郑侠为朝奉郎,嘉定六年(1213年),宋宁宗又赐其谥号为“介”。
郑侠去世后,葬于福清新丰里水南山(今福清城关南门外),有《西塘先生集》传世。福清百姓仰慕其廉洁、耿直,特意建“郑公坊”以歌颂,并将其故居改为“一拂先生祠”。宋朝之后,歌颂郑侠的文章、诗词依然络绎不绝。例如,明朝内阁首辅叶向高曾特意为郑侠撰写一副对联:“谏草累千言,终信丹青能悟主;归装惟一拂,始知琴鹤也妨人。”
时至今日,福清人依然感念郑侠的大无畏勇气与爱国爱民情怀。为此,当地将城区主街“横街”改名为“一拂街”,将“街心公园”改名为“一拂公园”,并塑造了一尊雕像供人瞻仰。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郑侠虽然已谢世900余年,但他敢于为天下苍生仗义执言的勇气却依然感染、激励着后人,若他泉下有知,应当为自己所受的尊崇而深感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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