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专访｜Viviane Sassen将情感与记忆流动为影像_

非洲与黑人族群，在 Sassen 的作品之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于 1972 年出生在阿姆斯特丹，她的童年在东非肯尼亚度过。从两岁到五岁期间，Sassen 与医生父亲在肯尼亚的生活经历，对她在视觉感知和身份认同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认为你最初的童年记忆在某种程度上一直伴随着你，因为它几乎就像你是如何被编程的。它印刻我的脊柱里，我的蓝图中。”

在 2001 年，Sassen 回到非洲，由记忆和个人叙事所驱动，Flamboya（2004-2008）、Parasomnia（2007-2011）和Die Son Sien Alles（2012）等系列，记录着她的沉思与远行。她常常会在晚间做非常疯狂与视觉化的梦，醒来后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关于一幅画面的想法，于是会在速写本上画下这个梦境并动身拍摄。

摄影中所呈现的家乡与异乡，生活与梦境的错位感，看似是对回忆和身份的捕捉，事实上呈现着 Sassen 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创造熟悉和平滑形象的传记摄影不同，将日常生活中的主体以抽象和潜意识意味的方式无限延伸。

照片对于 Sassen 来说是一种平行宇宙的入口，人像，物件和建筑，深入镜头的中心，身体的变幻如同雕塑，混合着自发性和表演性，是 Sassen 与拍摄对象共同创造的结果。光影与色彩的交织，又在 Sassen 典型的摄影叙事手法中传递着浓烈情绪。

Viviane Sassen 在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布展现场。

拉丁语“Umbra”, 译为阴影，象征着人类内心深处的隐秘角落，是对焦虑与欲望、记忆与期待、想象与幻觉的隐喻。父亲的死对于 Sassen 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创伤。因而，Umbra 的创作像是 Sassen 对潜意识中阴暗角落的一次探索，也是对伤痛和焦虑的解绑。这一次心灵的解脱，让 Sassen 的作品风格出现了转变。除了延续现实与抽象的纠缠，图像干预的手法，例如绘画、拼接和裁剪和风格工具，包含光影和色彩的互动，在 Umbra (2014) 之后的作品中表现出了更具多样化和实验性的探索。

身体一直是 Sassen 工作的中心。她将其源头归咎于儿时在肯尼亚时，她的家庭住在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残疾家庭的隔壁。这些孩子是她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玩耍。但4岁的Sassen，丝毫不会真正意识到身体变形是严重的疾病。当她进入青少年时期，便对自己的身体产生浓烈的兴趣，“我会站在镜子前，用我的身体做出非常奇怪的形状。如果我朝一个方向看，或者用一只眼睛看，我的身体就会变成一座雕塑。”

Viviane Sassen 在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布展现场。

例如，在 Of Mud and Lotus (2017) 系列中，女性和裸体在直观的形象和隐喻的符号之间交织，这是 Sassen 以女性的视角，对父权社会所赋予的女性气质的一次解构。通过绘画色彩和纹理的再构，牛奶，鸡蛋和颜料等有机体和女性身体的结合，作品之中传递着身体和性的强烈冲击。而真菌和袍子的拼贴图像，亦从隐喻的角度表现着生殖和繁衍的主题。

作为一名女性摄影师，Sassen 的视角是任何一个男性摄影师所无法达成的。褪去社会规范和价值赋予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意义和修辞意象，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她的作品之中被悬置。正如与造型师 Roxane Danset 合作的作品Roxane I 和 Roxane II 之中，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的共置，Sassen 从未将对身体，性和欲望的思考，妥协于闭环的价值判断之中。

光影，色彩，物品和身体构成超现实的图像，模糊了现实与抽象之间的界限，亦是艺术家任由潜意识经情感自由流露而出的结果。通过裁剪、拼贴和图像干预等手法，是 Sassen 重构视角的方式，使得图像在现实与想象之间游移，其所产生的效果带动着观众在视觉上的活跃。

同时，Sassen 的摄影是一种对现实的客观再现。图像常常像记忆碎片一样，形成流动的关联和连接。Sassen 的个人语言和摄影主体，物品和空间如同根茎，形成一个相互连结的网状结构。在此之中所蕴含的情感和叙事，穿梭于死亡，身体，女性，自然，身份等主题的探讨。这些轨迹让观者驻留于表意形式与深层共鸣的地带，产生意想不到的视觉激发和移情效果。

光影的昼与夜之间，被构成的事物和自然生长的事物之间，无机物到有机物，潜意识与情感，都在 Sassen 如水流般的创作方法中模糊边界，成为新的生态。最后，阴影也不仅只是黑暗，有五彩在其中跳动闪烁。

Viviane Sassen 在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布展现场。

W＊：本次展览覆盖了你摄影生涯从 1990 年到 2023 年的作品，在策展方面，你是如何规划这次展览的规模和流程？

VS：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我不仅有艺术和时尚档案，还有数字和非数字档案，所以整个回顾过程的工作量非常庞大。我不得不进行编辑与筛选。我的大多数项目都被做成了书籍。多年来，某个特定系列中都会有很多我喜欢的照片。我必须不断地编辑这些图片，直到我感到它们有清晰的脉络和不失为强有力的选择。但有时，这样的选择可能显得过于控制或刻意，我又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让它更有呼吸感。我与策展人及其团队的合作十分密切，不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作品，我也知道我想展示什么，不想展示什么。

《磷光体：艺术&时尚1990-2023》（PHOSPHOR：Art & Fashion 1990-2023）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W＊：在规划展览时，你脑海中对于它所形成的样貌是怎样设想的？

VS：我没有赋予它一个具体的想象。最初，我将其设想为一个概述，将作品按照章节或者系列来重新分组。例如，在 2000 年代初，我在非洲有许多的作品，以及随后的系列如“Umbra”，都是将阴影这一概念视为人类心理中焦虑与欲望、记忆与期许、想象与幻觉的隐喻。“Of Mud and Lotus” 的主题是关于转变、生育和繁衍，所有这些元素在传统上都被赋予了女性的概念。此外，还有时尚系列，这些部分共通融入了整体叙事。虽然我考虑过按时间顺序排列它们，但最终我选择了更具主题性的方法。

这个展览的巴黎站，我将空间划分为两层，每层都有独特的氛围——一层较暗、晦涩，比如“Umbra”是关于阴影的作品，“Venus and Mercury” 是更加浪漫和暗黑的。第二层则更明亮，更多地关注作品中的绘画元素，以及我在作品中引入的拼接元素。我做的规划都并没有固定的流程，而是动态地响应于作品中的主题和叙事。

《磷光体：艺术&时尚1990-2023》（PHOSPHOR：Art & Fashion 1990-2023）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W＊：为什么你会用“磷光体”（Phosphor）这个词来命名你的展览？

VS：“磷光体”这个词已经伴随我很长时间了。我不确切知道为什么。但在某个时候，大概我 18 岁左右时，我在某处看到了这个词，我非常喜欢它，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非常对称。它让我联想到摄影，因为磷光的单词中也有p、h和o。我也喜欢磷光的含义，它代表从内部发光，向外闪耀。

Viviane Sassen 于今年出版的摄影书《Phosphor》，回顾其30余年的职业生涯，其中收录了近年“Paint Studies” 与 “Venus and Mercury”系列作品。

W＊：磷光体与光有关。你是否觉得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表达你通过摄影想传达的东西？

VS：是的，创作出那种从内部散发光芒的图像。这更多是一种隐喻，而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我经常听人说摄影就像用光绘画等等。但我认为阴影同样重要，这是关于黑暗和光明之间的张力。

W＊：在非洲的童年之后你和家人回到了阿姆斯特丹。在那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经历过身份认同危机？

VS：回到荷兰，一切都感觉非常奇怪，有些淡化。在非洲，你的感官是完全敞开的，因为光线很强。它又透彻又明亮，尤其是在正午，太阳就在你头顶上，你几乎都没有影子了。随处都是生动鲜艳的色彩，而夜晚的黑暗却非常深沉。那时候，也就是在 20 世纪 70 年代，几乎没有电力。所以你按照白天的光照时间生活；太阳下山时你就早早睡觉了。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小的村庄，周围是大自然。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新开发的农村地区一样。颜色、气味、食物的味道、空气中的氛围——一切都更加强烈。当我们回到荷兰时，一切相比之下都显得灰暗而淡化。

Viviane Sassen 在 2004年为《Sec Magazine》创作的作品© Viviane Sassen Sec Magazine, 2004。

W＊：所以当你开始摄影，你决定重新造访非洲。每次当你回到那里拍摄，是否会感觉每次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有所不同，或者你的关注点是否有所改变？

VS：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视角确实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最开始，当我们去南非和贫民窟拍摄时，我仍然以一种非常纪实的方式拍摄。因为在我成长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媒体所描绘的非洲并不像我小时候所记得的那样。直到我去东非，我的视角突然产生了变化。我开始质疑为什么每个人来到这里，都只是用纪录片的方式展示它？我开始主观设置、搭建我的影像，并允许超现实元素的进入。我的童年，对于当地人的联结，我成长过程中不断变化的情感，都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用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方式。

Viviane Sassen 创作于1998年的作品《Unpublished》 © Viviane Sassen Unpublished, 1998以及收录于“Flamboya”（2004 - 2008）中的作品《Milk》（2006） © Viviane Sassen Millk, 2006。

W＊：这几乎就像情感穿越时空，最终聚焦落成在那些图像上，并且留存于图像之中。但在2017年左右你的风格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是什么引发了这种转变？

VS：我认为这是因为我完成了“Umbra”。因为“Umbra” 像是一个灵魂探索的项目。我意识到阴影在我的影像中不仅只是元素，而是如同人物一样的实体存在着，就像是我自己个性中较为阴暗的部分，我需要在某个时刻去探究它。我的父亲在我22岁时去世了，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一直处于持续的痛苦中，也无法继续工作。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创伤。多年后，我创作了“Umbra”系列，我意识到这像是重新体验父亲的死亡，再次为他的去世哀悼。当我完成这个项目时，我感到了一种解放。这就像对创伤经历给出了一个答案，通过反思它并利用工作作为催化剂来做到这一点。

第一次哀悼时，我还很年轻，并处于恐慌症和焦虑问题的斗争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积累，我获得了更多的经验。利用摄影和创作艺术作为一种媒介，再次体验自己的情绪与苦痛，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时刻。但在完成“Umbra”之后，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更像是我寻找自己影子的整个过程的一个哲学甚至精神上的结局。在那之后，好像可以进行各种其他的实验了。比如我曾在时尚摄影中使用过绘画和拼贴元素，但在我的艺术作品中没有出现。还有，我成为了一名母亲。

收录于“Umbra”系列中的作品，《Yellow Vlei》（2014）、《Red Vlei》（2014）、《Lemogang》（2013）、《Botanica》（2013）Viviane Sassen 在 2024年为《Sec Magazine》创作的作品 © Viviane Sassen Umbra, 2014。

W＊：同时，你的图像也变得明亮了。就像是你让黑暗情绪全然诞生了出来，并且完整地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在那之后，你就能够更加自由地去尝试其他东西。你提到在摄影作品中使用绘画、拼贴这样的手法，这些技能是你从小学习的吗？

VS：从我能拿起笔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画画，但我总感觉成为艺术家的想法对我来说太模糊和抽象了。我想做一些更应用性的东西，比如设计领域。后来我觉得时尚更有魅力，所以选择了攻读时装设计。

而在第二年，当我们必须做服装的技术图纸和缝纫图案时，我意识到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当时我也开始尝试做模特，并且与非常多男性摄影师一起合作，然而我发觉自己更想控制图像，我想创造图像。于是我拿起相机，开始自拍，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让我从男性的注视中解放出来，重新获得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的方式。

Viviane Sassen 于 2022 年创作的《Athalia’s Eye》（2022）© Viviane Sassen Athalia’s Eye, 2022。

W＊：你是否注意到在创作时尚摄影图像时，你的思维过程与创作自己的艺术作品时有所不同，还是你使用相同的方法论？

VS：我觉得是不同的。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准确解释其中的不同之处，但我认为时尚摄影更多地涉及合作。因此，它更像是一种群体对话。

有时候艺术摄影和时尚摄影的焦点很不同，因为时尚摄影会有很多既定的模块与任务需要完成：服装、物件、叙事……拍摄广告更像是为别人解决谜题。但我很喜欢时尚摄影的能量。你将与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拥有一个团队一同工作一两天。所有能量和信息都汇聚于此。作为摄影师本身，也在筛选出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还有依靠着他人做出原本自己一个人无法创造出的作品，我很享受团队动力学。

Viviane Sassen 为 Botter 2022 春夏系列拍摄的广告大片©Viviane Sassen Botter, 2022。

Viviane Sassen 为《AnOther》创作的作品© Viviane Sassen AnOther Magazine , 2012 。

W＊：在时尚摄影的工作中，你曾遇到过哪些人能与你相互交织并给出最好的能量吗？

VS：那一定是女性造型师，比如 Roxane Danset。我和她合作过两本书（Roxane I和Roxane II。她既是造型师又是模特。她是法国人，住在纽约。还有 Vanessa Reid （时尚造型师，编辑，Pop Magazine时尚总监），我们有过很多的合作。造型师Katie Shillingford，她也是《AnOther》的时装总监。还有我一个朋友，她是艺术家 Emmeline de Mooij （与Viviane Sassen合作系列Purple, Dazed & Confused, 和KUTT），是一名荷兰艺术家。我喜欢和有趣、坚强的女性合作，特别是全女性团队一起工作。

Viviane Sassen 于2017年与造型师 Roxane Danset 合作的系列作品“Roxane II”，《Untitled 002》、《Untitled 022》、《Untitled 086》© Viviane Sassen Roxane II, 2017。

W＊：你如何将时尚作品与艺术作品在展览中并置？

VS：在艺术创作中，最棒的事情就是我只需要取悦我自己。这是一个更加孤独的过程。我总觉得这是我性格中内向的一面，而时尚则是我性格中外向的一面。我非常喜欢保持这两者的平衡。最终，我认为很多人被时尚所吸引，因为他们喜欢它——它充满活力，充满乐趣。人们对此感到惊叹。它有点像精彩的马戏，充满了创意、色彩和形状的爆发。

通过拼贴和独特的手工上色作品的实验，Sassen 创作了抽象与表演交织的图像，这是 Viviane Sassen 收录于“Of Mud and Lotus”系列中的作品《Eudocimus Ruber 》（2017）与《Amanita Fulva》（2017） © Viviane Sassen Of Mud and Lotus, 2017。

W＊：你喜欢时尚吗？你会说你是一个热爱时尚的人吗？

VS：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一直是因为摄影而涉足时尚，而不是因为时尚本身。我认为时尚略有些浮夸，但当时尚变成雕塑、颜色或图像时，真的很吸引我。我对当下的女孩、当下的品牌、鞋子没那么感兴趣。我更关心事物随时间的演变所呈现出的不同状态，更多地是从侧面静默观察。如果是时尚本身，确切地说，我并不太在乎。

W＊：你的感官好像永远处于全然打开的通透状态，不断地接受周遭情景的影响并反馈到图像的创作上。

VS：事实上，我一直以一种非常直觉的方式工作。我经常做一些事情，它就从内心里流露出来。通常，我会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噢，等一下，这是关于这个的，或者是关于那个的。’比如非洲的工作是关于我的青年时期，我的早年童年时光。“Umbra”项目与我父亲去世有关。“Of Mud and Lotus”是关于成为母亲的经历。现在我 51 岁了，这次展览、这本书以及其他一切，标志着我大约 30 年工作的完结。就好像我整理了一下我的壁橱，现在清洁如新，我可以将它作为崭新的开始。我也非常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回到我在非洲做的早期工作吗？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关代表性和文化挪用的整个政治辩论，我并没有真正回过头去，或者我回到了非洲，但我没有拍摄。我很好奇接下来对我来说会发生什么。我认为就过去7年左右的最新作品而言，我清楚地看到了变化。

W＊：这几乎感觉像是你更加明显地释放了你的潜意识。特别是将绘画融入图像的创作手法中。所有那些抽象的线条，对我来说，代表着不同的意识流和能量。

VS：我觉得这也是朝着一种抽象的方向前进，同时仍然保持一定的规范性。目前，我对雕塑和绘画更感兴趣，或许是为了稍微摆脱摄影，但并非完全如此。尤其是现在有了人工智能，摄影正变得越来越实验性。图像的过载让人感到挑战，难以贡献出真正具有真实性、个人性和相关性的作品。我对物体也有了更深的欣赏。我很喜欢我如今的作品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特点，而不是通过打印来复制。

当 Viviane Sassen 将墨水、颜料和拼贴引入她的摄影实践时，她的艺术语言发生了变化，深化了她影像中的超现实和雕塑元素。“Paint Studies”（2021）项目中的作品《Dreamer/Painted Pillow》（2021）与《Strawberries》（2021）© Viviane Sassen Paint Studies, 2021。

W＊：你对这次在中国的展览有什么想法吗？比如你是否会预期他们会感受到什么？

VS：我觉得这很困难，因为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我几乎没有去过亚洲其他地方。所以这很令人兴奋，我对这里的人们将如何接受它非常好奇。他们的参照系与在欧洲或非洲长大的人有很大不同。但这没关系。我也把我的图像看作是一种诗歌，人们从中得到对他们来说相关的东西。这些图像会像是一面面镜子，折射出每个人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