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能借我十块钱不？家里有急事。＂李向阳站在我铺位前，搓着手指，眼神躲闪。
我手里正擦拭着的钢枪差点掉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1974年的八月，正是最闷热的时候。新兵连的营房里，破旧的电扇呼呼地转着，可还是挡不住那股子粘稠的潮气。
广播里放着《闪闪的红星》，院子里飘来食堂大师傅炒小白菜的香味，馋得我们这帮新兵直咽口水。
说起李向阳，这小子比我大两岁，知青下乡两年后参的军。个子不高，瘦瘦的，脸上总带着笑，但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沧桑。
记得第一天进连队，他就主动帮我叠被子。那手法，一看就是在知青点练出来的。晚上他躺在上铺，跟我聊家里的事，说起他爹在纺织厂当工人，说起他那个爱读书的妹妹。
训练场上，李向阳特别拼命。五公里武装越野，他背着二十多斤的装备，硬是一口气冲到了终点。那天太阳毒得很，他趴在地上吐得厉害，可眼神里全是倔强。
＂咋啦？＂我放下手里的枪，营房里静悄悄的，其他人都去打篮球了。
李向阳搓着手，声音哽咽：＂妹妹要交学费了，家里...＂说着眼圈就红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厂里效益不好，他爹放长假只拿基本工资。家里揭不开锅不说，妹妹的学费也成了问题。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圈，想起他每次值班都在油灯下写信，想起他从不去小卖部买东西，把津贴都寄回家。
二话没说，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蓝布包，数出十块钱递给他。这是我全家东拼西凑给我的零花钱，原本想着买点肉松改善伙食。
＂下月发津贴就还你！＂李向阳接过钱，使劲握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光。
没想到这事让班长张德明看见了。他晚上找我谈心：＂小王啊，你这人实在。不过这钱，怕是难要回来喽。＂
＂德明哥，你咋这么说？＂我有点急了，心想向阳不是那种人。
张德明点了根烟：＂你还年轻，不懂。这年头借钱容易要钱难，亲兄弟明算账。前年我借给老李五块钱，到现在都没影子了。＂
我梗着脖子：＂向阳不是那种人！他是我战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向阳处处照顾我。训练场上帮我扛装备，食堂里把自己的咸鸭蛋分我一半，晚上还教我叠被子。
每次我说不用这么客气，他就笑：＂这是利息，你得收着。再说了，你这被子叠得实在不像样，让指导员看见又该批评了。＂
有天晚上，他摸出一张妹妹的照片给我看。油灯下，那张泛黄的照片里，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笑得甜甜的。
＂她叫小兰，学习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说这话时，他眼里满是骄傲，＂等我退伍了，一定要供她考大学。＂
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我去了通信连，他去了侦察连。临走那天，李向阳特意跑来找我：＂老王，等着啊，钱我一定还你。＂
开始还能收到他的信，歪歪扭扭的字里都是对家里的牵挂。后来信越来越少，我也忙着学无线电，练摩尔斯码，慢慢把这事给忘了。
1977年冬天，我探亲回家，在火车站听见有人喊＂老王＂。回头一看，是李向阳，还是那个矮个子，就是黑瘦了许多，眼角还添了几道皱纹。
他拎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走，喝点！＂我拉着他找了个小店，要了两碗阳春面，还弄了半斤花生米。
他二话不说，掏出五块钱塞给我：＂对不住，这些年...就只能还你一半了。＂声音里带着愧疚。
＂哎，都是老战友，这钱你留着。＂我往回推，心想这些年他肯定不容易。
＂不行！＂他攥得紧紧的，＂这钱我必须还，不然我睡不着觉。你不知道，这些年我...＂
说着说着，他眼圈红了。原来这些年他家里接连遭了难。妹妹得了肺病，住院用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母亲受不了苦日子，跟着跑单帮的商贩走了。他爹一病不起，没钱治，生生熬了半年，前年走的。
小妹因为耽误了学业，现在在供销社当营业员，每月工资十八块五。
＂那天借钱后，我整整三年没敢给家里要一分钱。＂他端起酒杯，＂每次写信都说挺好的，就是想着别再给家里添负担。＂
我听得心里发堵：＂这些年，你可真不容易。＂
＂命苦不怕，就怕没志气。＂他抹了把脸，＂剩下的五块钱，我一定会还上。小兰现在在夜校上学，说不定还能考大学。＂
我攥着那五块钱，心里五味杂陈。那天我们喝到很晚，说起了往事。他还记得我爱吃的咸鸭蛋，记得我打靶时总是歪左边的毛病，记得我们一起值班时聊的梦想。
分别时，我塞给他一个地址：＂有空就写信，别再走丢了。＂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鼻子有点酸。
后来断断续续收到他的来信。妹妹参加了夜校，重新开始学习。他在连队立了功，还评上了模范。日子正一天天好起来。
那五块钱我一直留着，夹在《军人手册》里。每次翻到，都能想起他倔强的样子，想起训练场上的汗水，想起窝头的香甜，想起营房里的蚊帐。
1982年春天，我收到一个邮包，是李向阳寄来的。里面是五块崭新的钱，还有一封信：＂老王，这是我欠你的最后五块钱。妹妹考上了师范学院，我也提干了。等你有空，来我们这儿，请你吃羊肉。＂
我把那张新钱和旧钱放在一起，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患难见真情。那个年代，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那份信任和坚持。
昨天整理旧物，我又翻出这两张钱。摸着发黄的纸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艰苦却真挚的年代。这哪是十块钱啊，分明是一份永远珍藏的情谊。
听说李向阳现在在南方某部队当教导员，妹妹也当上了中学老师。我时常想，人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讲信用重情义的战友，值了。
钱终归是还清了，可这份情谊，却是一辈子都还不完。就像那年夏天的军营，永远定格在了我们最好的年华里。
